周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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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大约是1994年来的温州，来温州从事的第一份工作是送报纸。每天将报纸送到居民信箱或户内，看着这些旧兮兮的老住宅，斑驳的墙体，锈迹斑斑的铁拉门，我心里就在想，原来城里人居住环境这么差啊，简直比我农村还苦。密密麻麻的防盗窗，一个个罩在窗户的外边，咋看上去，就像一个个里边豢养着人类的“鸟笼”。直到有一天，我送一份报纸到一户老人家中，发现室内的“别有洞天”之后，我才明白，原来他们的房子外表看起来很糟糕，但是屋内却是“非常舒服”。
那天我送一份报纸到蒲鞋市小区。报纸订户在二楼，我在对应的单元楼下没找到这个订户的邮报箱，就跑上了楼，找到门牌后发现防盗门敞开着，外边加装的一扇铁拉门被拉到一边。我喊了一声订户的名字，应声出来一位戴眼镜的阿婆，我趁递报纸给阿婆的机会，扫了一眼屋内的情况，发现室内的跟外部大为不同。蒲鞋市小区是一个老住宅，整个小区房屋的石灰外墙面伤痕累累，斑驳的墙体就像一个头上长满了烂巴的人，看上去一点活力都没有；阿婆家被拉到一边的铁拉门也是锈迹斑斑，屋内的所有窗户外边都罩着一个防盗窗，同样已经锈得掉着铁屑，整个罩子一副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回看屋内，却是整洁有序。进门处是一个厨房，灶具上方挂着一个油烟机，瓷白的台面上摆着一排锅碗瓢盆，旁边还有一个洗水槽；房屋地面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水泥地，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那是花岗岩地面，擦干净后人赤脚在上面行走而能不脏。
因为是匆匆一撇，也没有进屋，其他部位是什么样子没法看到。
九十年代初期，日常生活中温州城里的居民开着门的情况少之又少，作为一个租住在竹子搭建的棚屋里的我，自然没有资格能够进到居民屋内去看看。一次送报纸“偷瞄”的经历没法全面了解城里人屋内的情况，“屋内还是很舒适”的想法也只是停留在想象阶段。
二
我在读初一时家里盖了三间砖木结构的二层房子，房子结顶后，为了省钱，屋内未完成的工程都由父亲和我动手完成。安装楼板时，父亲为主，我为辅。他将经木工老司刨好的一块木板铺在横梁上，再拿第二块木板对着刨出来的衔接缝并列插好，我负责站在一根粗大的木料上，给父亲铺好的木板施以压力，以防止装好的楼板回弹拱起。楼板一块一块的向悬空着的横梁铺开，渐渐地铺到了墙边，最后一块楼板，在父亲用从木工老司处借来的刨子的多次修正下，恰到好处的落在了墙壁边缘，一层楼板铺设完成了。
楼板安装好后屋子就分成了一楼和二楼，二楼的地板上就可以铺床铺了，接着我们就是安装窗户玻璃。
玻璃尺寸也是先让店里割好，再挑回家。安装时很简单，基本我一个人就能完成，算是没有技术的一个活。我家的窗户很小，一间房子一扇窗，对开两爿，每爿分上下两格，一格的尺寸是30*30CM，我把玻璃按在窗框上，一手按住玻璃，一手拿细钉，先徒手将钉子摁在窗框上，我们的窗框都是父亲早几年攒起来的杉树料，质地松软，钉子稍加用力，就能在窗框上立住。钉子立住后，我再用准备好的一块石头锤钉子，将钉子钉在玻璃外沿，玻璃的一边被钉子卡住后，再钉对向一边，两边钉子钉好，就不用再用手去扶玻璃了，在钉另外两边时速度就快了一倍。
钉好玻璃的窗户，每格玻璃上都有上下左右共八枚钉子，肉眼可见，虽不太美观，但较之纯木头结构的“老屋”，我们已经很满足了。
满足之点不只在于“新屋”有了亮堂的光线，还有水泥铺就的地面。在此之前住的老屋，地面是黄泥土，每扫一次地，泥土便会被带起一片，久而久之，泥土地面就会坑坑洼洼一片，小孩子走路经常会被绊倒，这个时候我们最想拥有的就是能把泥土换成水泥，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躺在水泥地面上睡觉，那该是多让人渴望的啊。新屋建成后，我家地面如愿浇上了水泥，这算是美梦成真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白石灰粉成的墙面，人靠上去衣服上会留下一片白色。我询问了好多人，他们告诉我说想要避免“留白”现象，办法就是在石灰墙上刷上一层白水泥，具体做法是把白水泥搅拌成泥桨，拿刷子刷在墙上。我喜滋滋的步行5公里，去乡上买回五斤白水泥，拌成水浆后刷到了墙上，次日去检验结果，发现“留白”现象依然存在，沮丧之下，只好放弃了这个完美的追求。日后的岁月里，我知道了墙面人靠了后会衣服留白的现象不是用白水泥，而是要用乳胶漆，这都是很晚才知道的事了。
居住新屋的最后工作是通电。读过初二的我，学过物理知识，懂一点电的原理，家里的开关，日光灯等等照明器材都是自己买来装的，我还追求时尚，在自己的床头装了一个不是拉线的开关，线路接通后，冬天可以不用起床受冻去关电源，而是在床头位置直接摁灭电灯。
以上是我读初中时期的一些经历，后来知道，我做的这些工作其实有一个专用名词----装潢。再后来的经历让我知道了，原来房子盖好后是需要装潢才能入住的。
三
真正知道装潢这件事还是一次去我三叔家的经历。
我三叔是温州城里人，他年轻时跑出去当兵，转业回来在城市里分到了房子，还当了一个县的副县长，娶的妻子也是城里人，还生了两个儿子，家庭条件比我们好太多，他时常有一些旧衣裳接济我们。我到温州城里一年后，三叔联系上我，叫我去一趟他家里，拿走一些旧衣服。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被称为“活地图”了，我轻车熟路的找到三叔家，进门的一刹那，我就确信一年前自己一次送报上门的经历，对“城市房屋内部还是蛮舒服”的判断是正确的了。
三叔家的房子面积很小，据三叔说只有四十多平方米。进门右侧是厨房，厨房隔壁是房间，左侧是卫生间，隔壁又是一个房间，地面自然也是可以赤脚走人。当时我很纳闷，怎么厕所就在餐桌旁边呢，这不很不卫生了吗？后来三叔说，房子面积就这么大，只能装潢成这样，虽然厕所跟餐厅对望，但卫生是没有问题的，比乡下的那种屋旁建茅厕的情况卫生多了。
在三叔家的这次“深度观察”，我开始知道了房子好不好住，重要的一点就是装潢好不好。
随着我在温州扎根越来越深，很多之前不懂或不敢想象的，都懂了，也都敢想象了，甚至也都实现了。
我赚了钱后先是在一个偏远的小区买下一套90平方的房子，如果只是读初中时期的追求，那这个90平三室一厅的房子可以直接住人了，有厨房，有卫生间，有房间。还已经是水泥地面了，夏天可以躺在水泥地上做梦了。但是有了“房子是需要装潢”这一认识后，我从银行贷款了5万元，把房子给装修了起来。大理石台面、洁白的马桶、强力吸油烟机、抛光砖地面、不再留白的墙面，等等一切该装起来的，我都装起来了。一个真正的新家，一个“屋内还是蛮舒服”的家，落成了。
后来孩子出生后，我置换了一套学区房，同样装潢得“蛮舒服”，自然的，对装潢材料的要求更是进了一步，从满足基本需求上升到了满足环保要求，不买含有甲醛的材料，油漆也选择了更贵的水性油漆。再后来买房装潢就到了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层面了。不但把抛光砖地面换成了大理石里面，小区环境也要选择清静，周边配套要成熟，小区物业服务还得优质。至于其他木材、家具等等室内的摆设，更是开始追求精致和讲究细节了。
四
如今回想自己的成长历程，感觉煞是好笑。儿时，父亲在农村里建了房子，我们直接入住水泥屋都已很满足，甚至可称得上圆了“新屋梦”，有个以水泥浇筑的地面就心满意足。后来到了城市，曾固执的认为“城市里的房子比农村还差”，还“自动”觉得城里人也住水泥房。待到自己扎根城市的时间越来越长，认识越来越广，知道的事越来越多后，才发现自己当初对事物的认识真是幼稚得可爱。不过这不全怪我，事实上，房子盖好后就入住的现象，在农村里本身就是一贯的，认为水泥地比黄泥地进步了好多，于是也就满足了，这也是囿于当时农村经济发展的程度。后来咱们国家发展到了这个程度，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房子要装潢才能入住，谁说不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