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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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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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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了

他飞起来了,我想。

我站在一旁,脚下是那种被正午太阳晒得有些发软的地面,鞋底似乎能感觉到细微的陷落。

我看着他——确切地说,是看着他的那个点,在视野里越来越小,像一颗被不经意弹上天空的石子,正对抗着,或者说,正顺从着那巨大的、蔚蓝色的地心引力的反方向。

我的脖子开始微微发酸,但我没有动,只是思索着,或者说,只是让一些念头像水底的淤泥被搅动后泛起的杂质,自顾自地漂浮起来。

像清明节的秋千一样高。对,就是那种高度。

不是游乐园里钢铁怪兽般带着安全杠的过山车或跳楼机,而是乡下院子里,用两根粗麻绳、一块旧木板扎成的秋千。麻绳粗糙,磨得手心发红发热,木板因为年岁久远,边缘被孩子们的屁股磨得光滑,甚至有些发黑。那种高度,是带着手工感的、不那么精确的、随风摇摆的高度。

它高高的荡起来了。

荡…荡…

口腔里不合时宜地泛起一股味道。是今天早上的鸡蛋。煮鸡蛋,本该是蛋白凝固,蛋黄粉糯扎实。但今天这个,火候显然不是太好。

轻轻磕下去,贴着蛋白的蛋壳是顺利裂开了,可里面,那蛋黄,还是一种半流动的、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状态,一种暧昧的、令人不快的橘黄色。

我用筷子去挖,它便黏糊糊地裹上来,不像食物,倒像某种有生命的、柔软的沉积物。十分的黏腻。

那种黏腻感从舌面蔓延到上颚,再试图黏住喉咙,让我不得不连续吞咽了几下,仿佛要借此动作清除掉那并不存在的残留物。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想到秋千和清明?它们的频率并不统一。

清明…去年清明,我回老家上坟。天气倒是难得的晴朗,没有诗里写的雨。祖坟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泥土是新鲜的褐色,带着雨后潮湿的气息。

我们——我,还有几个堂兄弟——在坟前种下了一棵小松树,树苗不高,也就齐腰,针叶是嫩绿的,透着一股倔强的生气。

如今,一年过去了,那棵松树想必是已经活了,在这春夏之交,应该已经抽出了许多新的芽苞,嫩绿会转为更深沉的苍翠。它就站在那儿,旁边就是它的祖辈,那些高大、沉默、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臂的老松树。新生的和垂老的,并列在一起,共享着同一片土地上的阳光和风雨。

然后枝叶在风中摇晃。

荡…荡…

那股溏心蛋的黏腻感又回来了。它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固执地占据着我的味觉记忆。

对了,厨房!今天早上出门匆忙,放过那个失败的鸡蛋,我好像只是关掉了灶台的开关,那个煤气罐的阀门,我到底有没有把它拧紧?

蓝色的火焰“噗”一声熄灭后,我是不是就转身去拿酱油瓶了?记忆,一段信号不良的录像带,画面闪烁,充满雪花点。

我希望我把它关上了。煤气罐放在橱柜最下面一层,拧阀门需要弯下腰,那阀门有点涩,转起来嘎吱作响。如果没关,现在那一罐无味无色的气,是不是正悄无声息地弥散在狭小的厨房里?想到这里,胸口一阵发紧。

换一罐煤气很麻烦,十分累人。要打电话预约,要等送气工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段扛着沉重的铁罐上门,要和他一起费力地把旧罐卸下,新罐装上,还要检查接口是否漏气。这一系列繁琐的步骤,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生倦怠。

但比起这个,更过分的是……要是,要是再有哪个不知情的人,比如收水电费的,或者哪个走错门的邻居,不小心推门进去,划亮一根火柴,或者只是按了一下电灯开关……那瞬间迸发的火花……我不敢再想下去。这种可能性带来的焦虑,远比溏心蛋的黏腻感更沉重地压在我的胃部。

它好似在我的胃里荡着。

荡…荡…

我重新将目光聚焦于天空中的那个点。他飞得可真高啊。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形,现在,已经小得像一只鸟了。

不,不是麻雀或者燕子,那种飞得太低,太匆忙。应该像一只鹰,或者一只鹞子,在极高的地方,借助着上升的热气流,平稳地滑翔。翅膀几乎不见扇动,只是优雅地调整着角度,从容地、傲慢地占据着那片蓝得令人心慌的天空。

阳光有些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周围的空气是静止的,没有风,但他似乎在被某种高空的气流托举着,移动得异常平稳。

“喂,去河边打鸟怎么样?”

这声音是突然冒出来的,像收音机或电视节目里突然插播的广告。

我想起是谁了,是住在巷子尾的阿斌,上个周末,他咧着一嘴被烟熏得微黄的牙,这么喊我去游玩。他的手里总把玩着一个弹弓,木叉是枣木的,油光锃亮,皮筋是那种医院里输液管用的厚实橡胶管,拉力极强。

他说河边的鸟多了,打下来烤着吃,香得很。我当时以要在家补觉为由推脱了。

那条河,上一周,不知道是哪个工厂还是市场,总之是几辆卡车,刚在河沿上倾倒了一大片鱼的尸体。

不是死鱼,是“活的鱼的尸体”——这个说法很矛盾,但当时看到的情景就是如此。

那些鱼大多还是银白色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腮盖偶尔还会微弱地张合一下,尾巴无力地拍打着泥地,但显然已经活不成了。密密麻麻,铺了一大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气,引来了成群的红头苍蝇,嗡嗡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合唱。

因为鱼多了(虽然是死的),所以鸟就多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水鸟,在那里盘旋、啄食。进而,希望炫耀武力的人类就会越集越多。阿斌那样的人,拿着弹弓、聚集在河岸上,把这场死亡盛宴当成了一场游戏。

我仿佛能看见那个场景:一个人,也许就是阿斌,兴奋地拉开弹弓,瞄准一只正在啄食的鸟。

“啪!”一声脆响,石子没打中鸟,却惊起了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

“吁——”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奚落的哄笑。那个没打中的人,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讪讪地收起家伙,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落荒而逃,背影狼狈。

而旁边的河水,浑浊的、土黄色的河水,并不为这岸上的任何一幕喜剧或悲剧停留,它只是沉默地、缓慢地流淌着,带着它自身的泥沙和秘密,流向看不见的远方。

河面上,还泊着一艘破旧的挖沙船,锈迹斑斑,随着微弱的水波轻轻地摇晃着。一下,又一下。

荡…荡…

这摇晃的节奏,又让我想起了坟前的松树。松树是不是在清明时节显得更绿了?还是说,因为周围祭奠的香火和肃穆的气氛,反而衬托得它更加苍老、甚至有些枯槁?

它们就那样一排排地种在祖坟那边,高高矮矮,参差不齐。有的笔直向上,像要刺破天空;有的则因为山风常年吹拂,长得歪七扭八,形态古怪。

到了夜里,尤其是没有月亮的黑夜,山风穿过松林,发出那种“梭梭”的响声,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私语,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快速地摩擦。

最大的那棵松树,树干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冠如盖,投下巨大的阴影。据说,那是祖爷爷那一辈儿亲手种下的。

然后他死了,被埋在了那棵树下。从此,那片原本寻常的山坡,就因为埋下了第一个祖先的骨骸,而成了神圣又阴森的祖坟。

一代,两代,三代……我试着在心里默数,一…五…七,至少七代人死了,都埋在这里。他们的名字大多已经模糊,只剩下墓碑上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认的字迹。

他们也曾像天上的他一样,活生生地存在过,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如今都化作了这山坡上的尘土,滋养着这些沉默的松树。

就在这时,一阵真实的风吹了过来,掠过我的脸颊,带着地面蒸腾起来的热气。我眼前的景象似乎晃动了一下。

天空中的那个点,依旧存在。但远处的树枝,确实被风吹得摇晃起来。太阳的光线不再那么垂直,颜色也开始变得柔和,染上了一层金红。它正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着西边的山峦落下。天边的云彩被点燃了,从橘红到绛紫,层次分明,烧红了半边天,像一场盛大而寂静的火灾。

云彩一缕缕的,水波一般。

荡…荡…

像我见到的这个人,挂在松树绳头上的躯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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