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之庭院,正浸在一种不真实的清辉里。
月是盈盈的一汪,却不似寻常秋水般温润,倒像是一掬汲出的寒泉,澄澈得近乎残忍。
光并非洒落,而是“浸”——如微凉的液态银沙,无声地渗透、弥漫,拥抱着目之所及的一切。这光里浸渍着森然的冬之气,它不再是朦胧的纱,而是化作了无数纤细的、无形的针,试图刺透外衣的纤维,将一抹绝对的寒直抵肌肤。
我不由得紧紧衣裳,将脖颈深深缩起,像一个试图抱住自己的幼兽,试图握住体内飞速离去的温暖。我喘息着,试图以最轻柔的方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凝固的夜;然而,冰冷的空气并不理会我这卑微的愿望,它只是固执地灌注进来,似乎要将整只肺都凝结成霜。
看,这月下的庭院,已成了生命沉寂的展场。那株夏日里曾郁郁葱葱的葡萄藤,如今只剩下一把枯瘦的筋骨,蔫蔫地搭在院儿的围墙上。
月慷慨的将银的发白的光映照在上面,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轮廓,那扭曲的阴影竟像极了它在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于这个夜晚对我这唯一的观者,作着无声而狰狞的告别。
庭廊北头,父母曾精心侍弄的花草也尽数失了颜色,在陶盆中垂头丧气,它们曾有的生机,如今只化作一片僵立的寂寥,与月光一同表达沉默。
为了逃离这庭院四角的压迫,我拾步沿围墙旁的楼梯,登上了天台。
视野豁然开朗,那弯月牙儿,此刻愈发显得亮堂,锐利的宛若一柄新磨的刀,它悬在黑透着一丝蓝意的天幕上。竟没有一颗星子胆敢与它争辉,天空被擦洗得过于干净,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空旷。
在这里,向远方俯瞰下去,黑压压的村落沉在梦乡里,无半点人间灯火,静得连最忠实的犬吠都消弭了。
那一棵棵老树,如墨团般凝重的影子,黑漆漆地戳在路旁,竟带着门神似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路灯,此刻也如一根根纤细的铁棍,僵直地立着。更远处的山峦,已彻底融入了夜色,只能凭借记忆描摹出它巨大的、匍匐的轮廓,在黑暗中散发出令人敬畏的肃穆。
我呆立在这天台的中央,成了一个被巨大寂静包裹的标点。
现在,已然滑向极深的夜。风,不知何时起了,它不像秋风般爽利,而是带着透骨的湿寒,只需几分钟,暴露在外的双手便失去了知觉,皮肤阵阵的紧缩,抽筋一般想要勒进骨头里。
我期待的繁星满天没有出现,记忆中夏夜那场由蛐蛐拉琴、青蛙鸣鼓构成的热闹交响,更是杳无踪迹。除了这与昨日一般无二的、过于晴朗的夜空,今夜,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值得留作未来的回忆。
于这空的虚无的夜下,寂静不再是无声,而成了一种有重量的实体。
风掠过残余树叶发出的“梭梭”声,非但没有打破这空的虚无,反而划出了更深的寂寥。这寂静苍凉至极,仿佛天地间莽莽榛榛,只剩我一人。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那来自我胸腔内部的、“咚咚”作响的心跳。它在我耳中竟是如此响亮,甚至有些刺耳,我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怕这突兀的生命律动,会骤然击碎这玻璃般脆弱的、完整的夜。
我不由得加深了呼吸,试图让澎湃的血流平复。然每一次深呼吸,都意味着将更多的寒气纳入体内,加速着热量的流失。
我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僵化,仿佛要变作一颗刚刚出土的古代岩石,所有的生气与温度,都拼命地向最核心处收缩,只守护着核里那最后一缕微弱的温热。
风,终于狡猾地穿透了所有防御,悄无声息地渗入,让我猛地打了一个寒噤。理智告诉我,是时候回屋了。
我急迫地需要一杯温热的茶汤,不,是近乎灼热的,用它来浸润这具几近僵直的躯壳,唤回一点属于活人的知觉。
然而,就在我转身欲下的刹那——哦,必须说明,就在刚才——窗外,抑或是来自更远的夜空中,响起一阵短暂的、突兀的“咕嘎”声。
那是我并不熟知的鸟类的啼鸣,生涩,孤绝,像一颗石子投入结了薄薄一层冰的湖面,击出一道裂痕。
这被短暂打破又迅速愈合的寂静,此刻亦有了不同的质地。我回到屋内,月光竟也慷慨地追随而至,跨过窗台与玻璃,在房间里流淌。
它清晰地映照出温暖的床铺、被我随意丢弃的冰凉外衣,以及那个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手在键盘上敲击的我。身体已然回归庇护所,目光却仍流连于窗外的那一弯月。
眼睛终于发出了干涩的抗议,提醒我这场与夜的对话该告一段落。
那么,再见吧,今夜的月,你这冷冽的旁观者。
再见,我不知晓名字的鸟,你这孤独的夜的信使。
现在,我愿放弃白日里的所有,请让我投入甜美的、沉眠的拥抱,将这一切交还给黑夜。
…goodnigh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