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江,苏南大镇,滨临长江,通江达海,自古繁华,一等一的水陆码头。得商贾交通之便利,素有“小上海”之称,土豪富绅众多,富甲江南。
佟家,安江望族,府邸巍峨挺拔。
傍晚时分,一个年轻人走进了佟府。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看见来人,惊叫道:“小海,你怎么来了?也不来封信,好去接你。”
来人笑道:“时间仓促,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也是路过,顺道而来。”
佟爷站了起来,说:“你还没吃饭吧?吃了饭再说。”
来人叫肖海,是佟爷娘舅的儿子,一直生活在上海。平时不怎么来往,今天也是西天出日头,突然到来。
肖海也不客气,坐下。佟爷的老婆盛了一大碗饭。肖海舟车劳顿,饥饿至极,大口吃了起来。
佟爷的娘舅,老家在县城,广有财富。后来,见人家都去上海发展,也跟着去了。上海遍地都是机会,他有本钱,有人脉,又精通生意,没几年,就成了著名的实业家,经营几家工厂和商铺。本以为,可以大展身手,大干一番。谁知道,东洋人打来了。上海这么大的城市陷入一片混乱。政府号召他们这些实业家,将自己的工厂搬迁到内地。这些工厂是国家的根本,绝对不能落到东洋人手中。他们的工厂在一个礼拜前已经打包上船,塑江而上,迁往重庆。
一家老小,随船而行,唯独留下肖海处理后事。
肖海父亲临走前,叮嘱肖海,走的时候,无论如何要带着佟爷一家一起走。因此,肖海不顾旅途滞留,拐到了佟爷家。
佟爷,佟大力,人如其名,虎背熊腰,虬髯豹眼,不怒自威。
佟家世代习武,声名远扬。奈何人丁单薄,到了佟爷这一代,兄弟辈只剩佟爷一个。有算命先生云,佟家子息不繁,与其练武有关,打煞过头,伤了身体,坏了阴骘。父亲想,习武事小,子嗣事大。佟爷一出生,便不欲其习武而改投读书。不想,佟爷天生习武的料头。读书,几天认不出一个字,就算是认出,也是前认后忘记。练武却是无师自通,家中自有练武场,石担、石锁、沙包、沙袋耍得滴溜。父亲先是制止,后来见他实在喜欢,又不愿家传绝学就此失传,就不顾算命先生之言,手把手教。
佟爷二十岁上,父亲染病,一命呜呼。扔下偌大家业。佟爷醉心练功,无心管理,一切交由管家。自己却是闯荡江湖,以武会友,短短几年,闯出不小名头,在常熟江阴一带,提起铁头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佟爷最厉害的功夫,铁头功。据说,可以一头撞破一堵墙,穿墙而过。
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安江节场。摊贩云集,人流如织。江湖上跑码头做戏的、卖艺的、变戏法的……都赶来做场子,来之前,都要拜会佟爷。俗称,拜码头。佟家世代习武,是安江地头蛇。以前是佟爷父亲,现在是佟爷。
佟爷按照江湖礼仪,接待他们,极尽地主之谊。当然,这些人也不是空手而来,都有礼金送上。
酒足饭饱后,佟爷便分派他们地段,某人在什么地方卖艺,某人在什么地方搭戏台做戏,某人在什么地方变戏法……章法明确,丝毫不乱。
佟爷二十二岁那年,娶了老婆刘氏,刘氏贤惠温柔。婚后一年,便有了儿子佟财。佟爷大摆满月宴,轰动了安江。自此之后,佟爷绝迹江湖,在家操持家业。
佟爷武功既高,人又精明豪爽,朋友多,人脉广,做起生意来,胜过父亲百倍。没有几年时间,家产飞速上升,隐隐是安江首富。
这个时候,他娘舅已经在上海站稳脚跟,发展势猛。在娘舅的指点下,他和安江其余六位富绅投资创办了安江第一家发电厂,又创办了一家小型的五金厂。
以前,佟爷的收入靠收租田,靠安江半条街的商铺。现在有了工厂,效益不可同日而语。
一旦有钱,身份就发生了变化。以前的佟爷炫耀武力,以自身武艺为荣。现在,佟爷绝口不提武功之事,说话都是斯斯文文,满面笑容。就是别人顶撞他,也是笑脸相向,谦让第一。
同时,佟爷武功没有撂下,每天早上都是雷打不动地练武打拳。却是再也不和江湖人物来往,就算是有人来拜访,他也都是拒之千里,不再见面。
渐渐地,江湖上的人也不再视他为江湖人物。提起他,也都是嗤之以鼻。
佟爷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江湖人物是富豪官府的禁忌。他有钱有势,要和富豪官府走近,又怎么可能和这种下三流的人物混在一起?
阶层决定财富地位。蛟龙怎么可能和泥鳅混杂?
佟爷一心扑在事业上,要把家族发扬光大。可是,忽略了一个极大的问题,在这样的乱世,国家尚且不保,何况一个小小的家族。
佟爷结识的都是社会精英,每天都会谈论国家大事,他们的消息极其灵通,上海的报纸,县城的报纸都会按时送到他们手中。他们知道,东洋人正在打过来。在上海,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战争正在血腥展开。这场战争倾注了中日两国的所有精锐。尽管所有人都不看好这场战争。可是,佟爷坚信,我们不会输。至于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他只是在心中存着侥幸,我们国家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打不过东洋人?当他他自己的观点说出来的时候,引来了满堂的哄笑。
佟爷,你武功过硬,数十人上不了你身,所以你认为,东洋人打不过我们。但是,现代战争,靠的是武器装备,我们国家落后,远远比不上东洋人,这场战争我们根本没有胜算。
佟爷心知他们说得对。但心中还是存着那么一点侥幸。他每天都看报纸,希望能够有好消息。但是,好消息一点也没有,坏消息倒是一天比一天严重。
县城里已经有好多富豪和官宦人家举家搬离。
镇上杨家也传出消息,要在这几天没搬离。杨家的大公子是国府的议员,他的消息肯定不会有假。
佟爷举棋不定,不知该怎么办。给上海的娘舅拍了份电报请教。娘舅没有回音。肖海倒是来了。
肖海是娘舅让他来的。接到他的电报,娘舅就吩咐肖海,处理完上海的后事之后,去一次安江,带着佟爷一家一起走。
肖海一边吃饭,一边把上海的形势和父亲的话跟他们说了。
佟爷说:“难道我们那么多的军队也打不过东洋人?”
肖海说:“失败无可挽回,不然,上海这么多厂也不会迁移了。上海一旦失守,苏州、县城,都在东洋人的轰炸范围内,到时候,肯定是一片混乱。所以,我父亲的意思要你们和我一起走。”
“走?怎么走?这么大的家业怎么办?”
肖海说:“钱财身外之物,现在的局势,保命要紧。我劝你,能折现的,全部折现,不能折现的,只能扔下。我明天一早就走。如果你同意的话,和我一起走。现在还有时间,过几天,想走也走不了了。”
佟爷说:“我考虑一下。”
当天晚上,佟爷作出了决断,让老婆带着儿子和肖海一起走,自己则是留下来看看情况再说。
老婆不愿走。被佟爷呵斥了几句。佟爷说,你要带好儿子,我死不要紧,儿子是佟家的根,千万不能出事。等局势稳定了,我马上接你们回来。
老婆问:“什么时候局势能稳定?”
佟爷叹了口气,说:“天晓得。”
第二章
阿三走在街上,总感觉不对劲。店铺大半关门,行人少了一半。心中嘀咕,这是怎么了?店铺怎么会无端关门?平日里常见的那几个富家公子怎么会突然消失?难道要有大事发生了?
他是安江有名的赖皮,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偷鸡摸狗,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人人避而远之。他身后跟着好几个兄弟,都是和他一样的出身,天不怕地不怕,只要能够活下去,什么都干。短短几年,在安江街上闯出了不小的名头。不管是怕他的还是敬他的,看见他都恭恭敬敬叫他一声:“三爷”。
阿三的势力日益壮大,不再满足小打小闹,也不想自己几斤几两,把目光盯向了安江的富户。俗话说,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安江虽然是小地方,但是,这里的富豪都有官家的背景。阿三说到底就是一个地痞,除了一条命,有什么可与和别人斗的。他带着他的兄弟,隔三差五地去找那些富豪的麻烦。刚开始,那些富豪不想和他纠缠,应付他一二。他也不知好歹,变本加厉,得寸进尺。那几个富户火了,便去找佟爷,要佟爷出面教训他们。
佟爷约了他们在德胜茶楼见面。佟爷的名声是在年轻的时候打下的,这几年,基本上不再动刀动枪。阿三也知道佟爷的本事,从来没有找过佟爷的麻烦。现在佟爷找上门来,他自知不敌,但也不能显得胆怯。带着一帮小弟,去会佟爷。
佟爷就一个人。阿三越发胆壮。心想,我们这么多人,还怕对付不了你一个人。
佟爷说:“你们也是混的,我们就按江湖规矩办事。你们这些人一起上,要是打赢了我,从今以后,你们无论做什么,我都不管。要是输了,你们得就地解散,不再找任何人的麻烦。”
阿三一口答应。
带着手下的兄弟一起扑向佟爷。
本以为,三下五去二可以解决佟爷。却没想到,佟爷武功了得,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阿三连连讨饶。佟爷没有赶尽杀绝,说,我相信,你们也是讲规矩的,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阿三带着兄弟们逃窜出来。心想,要是听了佟爷的话,他们就此解散,他们这些人靠什么生活?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并没有解散,只是从此不再去找那些富户。而是欺负一些贫苦的老百姓。
佟爷也管不了那么多。说到底,他毕竟是有钱人,没有必要和这些无赖纠缠。
阿三本想去赌坊,像他这样的人,游手好闲,除了赌,就是喝酒。赌博是他谋生的手段,经济来源。将要到的时候,却是看见小宋带着两个保安队员迎面过来。小宋是保安队的文书,他没少被抓进去教训。正想要避开,却听见小宋叫道:“阿三,你过来。”
阿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陪笑道:“宋文书,你们巡逻啊。”
小宋乜斜着眼睛看了他两眼,说:“阿三,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我这里有一个前程,你想不想要?”
阿三干笑了两声:“我这种人,赖皮一个,能有什么前程。”
“不跟你开玩笑。”小宋说:“我们保安队要招收新人,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你进去。”
阿三眼珠子转了两圈,心中如何不明白。外面都在谣传打仗,保安队在这个时候招人,无非就是为打仗做准备。这个时候加入保安队,好处没有,送命准不错。刚要拒绝,转念又想,富贵险中求,万一自己进保安队,在战场上立功,岂不是光宗耀祖,一下子咸鱼翻身,博个一官半职,有了地位有了权势,娶个老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岂不美哉。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过的也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何不趁此搏一搏。
“宋文书,你可不要骗我。有这样的机会,我求之不得。”
“我怎么可能骗你。”小宋说,“跟你说实话,不光是你,就连你身后的那些兄弟,只要他们愿意,也可以进。如果你能带他们一起进来的话,说不定还能当一个小队长。”
阿三眼睛放光:“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那好,我现在就去找那些兄弟,我相信,一定会有人跟我走。只是,你这里不要到时候变卦。”
“变不了。”小宋说,“你和他们讲好了,一起去保安队找我。我会帮你们安排的。”
阿三号召力强,将狐群狗党找齐,跟他们说:“兄弟们,我想干一票大的,你们想不想跟我干?”
“我们当然愿意。只是不知道大哥要干什么?”
阿三还没开口,一人说道:“你傻了不是,现如今,安江镇上人心惶惶,所有的富户和官绅都举家逃走了。这种乱世正是我们浑水摸鱼的好时机。大哥肯定是看到了发财的好机会。”
“去你妈的。”阿三踢了他一脚,“一脑子的歪门邪念。兄弟们,不瞒你们说,这一次,我们确实迎来了改变命运改变身份改变地位的大好时机,我相信,兄弟们也一定会为有这样的机会而高兴而奋勇向前。”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辉,骄傲地扫过众人的脸,“我相信,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有人说我们是地痞流氓。我们将有一个崭新而又光荣的称号,保安队员。”
方才那个说话的人说:“我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来就是当兵。大哥,不是我说你,你也知道如今的形势,现在去当兵,无疑就是送死。到处都在抓壮丁,到处都是逃兵役的。”
阿三没有理会他,而是看着众人,说:“你说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形势,我们这些人能当兵吗?我们都是垃圾,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们的命本来就不值钱。兄弟们,何不趁此机会拼一拼,也许,我们都会死,但是,至少有一个为自己正名的机会。如果,侥幸不死,立下功勋,那么就彻底翻身,光宗耀祖。我也不强求你们跟我走。如果愿意的,就跟我去,如果不愿意,也不勉强。不过,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大家想明白了。”
众人一片沉默,毕竟是送命的事情,谁都要掂量掂量。
突然,有人站出来:“大哥,我跟你走。”
他的话刚说完,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大哥,我们跟你走。”
阿三笑道:“好,我们就去搏一搏。”
第三章
安江人喜欢吃茶,古老相承,始于何时,无法考证。茶分早茶和晚茶。早茶,早上两三点到上午八九点;晚茶,午后到傍晚。茶馆店里都是茶客盈门,生意极好。
茗香茶馆,安江镇上最普通的茶馆,生意却是最好的。茶馆的老板娘,外号“小白香瓜”,又白又嫩,漂亮大方,性格温润。丈夫几年前染病身亡,带着一个女儿。女儿苏若,十四五岁,活脱脱一个标致少女。在镇上的新学堂里念书。每逢假日,就在茶馆里帮母亲张罗。
有人对“小白香瓜”说:“女孩子,早晚嫁人,何苦供她念书。还不如歇学,在家里帮衬帮衬。”
“小白香瓜”笑而不说。她的想法,别人无法理解。女儿是她性命。为了女儿的前程,他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平庸无能,希望她能够出人头地,活出自己的精彩。
苏若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成绩极好,很受学校、老师的器重。杨刚老师家访几次,郑重嘱咐:“一定要让苏若念下去,将来走出安江,去南京去上海,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小白香瓜”说:“老师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供她读下去,绝对不耽误她。”
“小白香瓜”丈夫在世的时候,在乡下有十多亩田地,夫妻两人一起耕种,生活富裕。丈夫死了之后,“小白香瓜”一人无力耕种,便将所有田地租与别人,自己到镇上开了茶馆。想不到,茶馆生意极好,远胜耕种所得。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人长得漂亮,生意又好,自然招蜂引蝶,有无数男人垂涎。有媒人上门,跟她说:“趁着年轻,趁着还有姿色,找个人嫁了吧。不然,到时候,搞坏了名声,没人会要你。”
她摇头,坚决不嫁。一方面,有算命的帮她算过,说她是克夫命,娶她的男人不得好死;另一方面,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受委屈。如果嫁了人,有哪个后爹愿意供她上学?她对女儿的期望都会化为泡影。
媒人劝说无果,放出风声,说她不愿意嫁人,是要自由,要浪。嫁了人,被丈夫管教,哪里有这么多自由。
本来是寡妇,又有人煽风点火。她的名声一落千丈,不是荡妇也是荡妇。
外面的风言风语,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她不是那种为了一个男人可以守一辈子的女人。空虚寂寞的时候,难免会有男人钻进她的房间。她也乐此不疲。
茶馆里,消息最是灵通。早上许多人都在谈论镇上那些富户和士绅举家逃离的事情。
“是啊,凡是有能力的都逃走了。看来,东洋人打过来是早晚的。”
“想不到,我们堂堂中国,竟然打不过一个小小的东洋。”
“东洋人厉害,武器好。听说,国军死了好多人。”
“不要我们瞎操心,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谁过来都是一样的,干活吃饭。不能上天,也不能入地。”
“话不能这么说,听说,东洋人很残暴,到一个地方杀一个地方,好多村镇被他们杀的一个不剩,所有的房屋都烧毁。”
“兵灾啊。历古以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们在这里说再多也没有用,活一天算一天。真要被东洋人杀过来,我们都得死。”
听了这句话,大家都是摇头叹气。是啊,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除了忍耐接受,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几天,村里镇上的壮劳力都被拉去修筑工事了。你们说会不会在安江打一仗?”
“极有可能。安江历来是军事要地。东洋人打进来,极有可能从长江进来,会在安江登陆。”
“沿江修筑那么多工事,就是为了打仗。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军队能不能守住防线,守卫好安江。”
“东洋人都打到这里了,一个小小的安江怎么守得住?”
“不要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也许,我们能赢呢?”
“做梦也不会有这样的好事。东洋人军力正盛,占领我们安江,就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
“小白香瓜”一边替他们续茶,一边听他们交谈。心里慌成一团,要是东洋人真的打过来怎么办?自己倒无所谓,就怕苏若有个三长两短。听说东洋人见了女人就奸杀,苏若正值豆蔻年华,被东洋人撞见,断不可能放过她。该怎么办呢?
一天慌慌张张,几次倒水漫出了茶杯。被几个茶客讥笑一番。她也不以为意,由他们说,不时向外张望,看看苏若有没有回来。
直到傍晚,茶客逐渐散去。苏若放学回来。她迎上去,看着宝贝一样看她。苏若说:“姆妈,你今天怎么了?这么紧张。”
“东洋人要打过来,你知道吗?”
“知道呀,有的老师已经走了。”
“你怎么办?要不要也跟着他们一起走吧。”
“不用。”苏若说,“老师已经跟我们说了,如果东洋人打过来,我们这些学生就逃到镇上的教堂,教堂是外国人办的,可以保证我们安全。东洋人不敢乱来,会有国际影响。”
“这么说,学校已经帮你们找好了退路,确保安全。”
“嗯,应该就是这样。”
“小白香瓜”拍了拍胸口,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第四章
阿三摇身一变,成了保安大队第五小队的队长,手下有十二个人,大部是他带去的兄弟,还有几个是小宋他们去乡下抓来的壮丁。
小宋对阿三说:“你们现在是党国的军人了,一切要服从军规军纪,以前身上的那些流氓气地痞气,全部要改掉。不然,我还是要撤你的职,将你踢出保安队。”
阿三立正,行了一个军礼:“报告长官,我一定严于律己,服从指挥,听从命令。如果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请长官严惩。”
小宋赞赏,心想,这家伙倒是个当兵的料。让他带兵,也许真的能有所成就。
“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正式的军人了,要接受严格的训练。这位郑教官负责你们的训练科目。一切听从他的指挥。现在请郑教官训话。”
小宋身边的一位高个子的军人站出来,对着他们行了个军礼,说道:“兄弟们好。我叫郑宏,负责你们的训练。废话也不多说,现在开始训练。”
郑教官是正规军人,训练很有一套。这些人以前是社会上的流子,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是出奇的听话。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出人头地为国报效的雄心。这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以前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尽管他们知道,是拿命在博,他们依然不会放弃。
他们这支匆忙组织起来的队伍,上午接受郑宏的训练。下午在小宋的带领下去长江边修筑工事。自古以来,安江就是江防要塞。以往的战争,无一例外,都是选择安江登陆。这一次,同样以为,东洋人会选择安江登陆。
除了修建江防,政府还急修了一条从无锡通过来的公路,以便军队随时增援。
战事越来越紧。从上海方面传来的消息,国军已经溃败。
佟爷每天去电厂和五金厂看一下。电厂是镇上几个富绅一起出资合建,他是最大的股东;五金厂则是他一个人所有。两家厂都有专人管理。以前,差不多一个礼拜去一次。现在,几乎天天去。也不下车间,也不和人说话,只是看一看,然后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儿,看一会报纸,就走。
出来,就去镇长那里听消息。镇长的办公室里,坐满了人,都是安江有名的豪绅名流。他们这些人的家眷基本上都已经撤离,但是他们的家业都在安江,总不可能就这样白白放弃。战争总归有结束的一天,他们期望着保住家产,保住荣华富贵。因此,他们都和佟爷一样,一个人留在安江,看看局势发展。一旦平稳下来,就把家眷接回来。他们相信,就算是东洋人来了,他们也一样要发展经济,发展民生。
镇长很忙。组织民众修筑工事;组织后勤,保障战时供应;三天两头往县里走,接受最新指示;镇上又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处理……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根本无暇顾及他们。
镇长办公室只剩下了一个名号,根本看不到镇长本人。
而他们依然雷打不动,每天准时聚集在镇长办公室。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惶恐的内心才能找到一点点安慰和安静。
他们谈论着目前的战事,谈论着安江的未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安江不发生战事?”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说。大家当然明白,不发生战事,意味着什么。其实,他们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这句话,足可以让你脑袋搬家。
非常时刻,说话一点要谨慎。一片沉默,没有人接他的话。
突然间,有人暴跳而起:“你是什么想法。一寸山河一寸血,我们都是堂堂的中国人,怎么可能向东洋人妥协?我们宁死不做汉奸。”
声音响亮,义正辞严。
那人吓得连忙说:“是我说错话了,我该死,我该死。”
他们这些人都是老狐狸,世事精明,万事利益为先,任何事情计较的都是得失。两人话的都对,甚至,他们更倾向于第一个人所说。不发生战事,什么都可以保全。还有什么比身家性命更重要的?只是在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不能讲。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国家给了他们机会给了他们平台,他们才能获得巨大的财富,有了身份有了地位。他们怎么可能不爱国?
佟爷始终不发一言。如果是年轻的时候,他早已暴跳而起,将那人暴打一顿。而现在,他只能看,只能等。看事局的变化,等转机的出现。血性,冲动,只能把自己推向绝境。
他扫视了一下镇长办公室,镇长已经几天没出现,大家都知道他在忙,至于忙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家眷他的财产早已转移出去,只留一个人在安江。东洋人当真打来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天晓得。也许,他会有千百种理由溜走。这样的小地方官,遍地都是。也怪不得他们,他们不是平民百姓,烂命一条。他们的身家性命值钱得很。
佟爷在镇长那里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此后几天,没有再去。待在家里,又是忧心这么大的家业如何能保全;又是忧心逃离的妻儿到什么地方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雷打不动的练武也搁了起来,整个人憔悴无力,完全没有了以往生龙活虎的样。走在街上,别人肯定不会认他。
要是能不打仗,那该有多好。
那个人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这也是他所希望的。能不打仗,当然是有前提的,要投降,要做汉奸。这样做虽然会遭人唾骂,遗臭万年。可是,毕竟能保全所有的一切。和身家性命比起来,名声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百年之后,还会有谁记得?
在紧张、惶恐、不安、焦躁的日子中,战争降临了。
半夜,无数战机从安江上空飞过,紧接着,密集的炸弹四处开花,整个安江一片火海。
不知多少还在沉睡中的安江人,被炸弹炸得血肉横飞,就此失去了生命。活着的,从炸毁的房屋中窜出来,惊恐地大叫,却是发现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在大叫,叫声汇聚一片,响彻天空……
然而,还没有安定下来,新一轮的轰炸遽然而至,爆炸声此起彼伏,无数的建筑物、牲口和活生生的生命,闪耀着鲜红色的光芒,飞上了天……
尽管无数次谈论过战争的残酷,可是,当战争真正降临的时候,才发现,战争的残酷根本不是可以想象的。
佟府在第一轮的轰炸中就被炸上了天。其时,佟爷正在熟睡中,突然听见“轰”的一声,整个房屋坍了。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有无数的碎物从上面砸下来,砸在身上、脸上,辣辣痛,他挣扎了一下身子,身体已经埋在尘土和碎物中。喉咙干涩,空气中全是呛人的硝烟味。
佟爷使劲坐起来,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努力睁开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不断地有“轰轰隆隆”的声音传来。
他心底一凉,整个佟府炸毁了。幸好,自己住的房间没有被炸弹炸中,不然,早没命了。也幸好自己的这张红木老床坚固结实,挡住了砸下来的碎瓦、木梁。
练武这么多年,身体素质很好。他稳定了一下情绪,扒掉前面的废物,要尽快钻出去。刚动手,就听见一个惊喜的声音:“老爷,你没事吧。”
是管家佟贵。
“我没事。”他说了一句,声音含糊不清,自己也没听清。努力伸出手。
佟贵在外面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出来。
到了外面,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火光。他不适应地闭上眼睛,揉了一会,才睁开。整个佟府一片火海。
“完了,都完了。”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脸色一片死白。
“幸亏夫人和少爷走了,不然的话,都要炸死。”管家指着一片火海中的夫人和少爷的房间说。
因为练武,佟爷和夫人儿子不住一个房间。
听管家这么说,佟爷脸上露出了笑容:“是啊,当初让他们走,太英明了。也是他们的福气,不幸中的大辛。”
他又看了一眼电厂方向:“也不知道电厂怎么样了?”
“电厂就在镇上,肯定遭到了轰炸,现在,镇上一片漆黑,早已没电。五金厂在乡下,也许炸不到。”
佟爷点点头,心想,是不是该去电厂那边看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飞机的轰鸣声从头顶掠过,无数的炸弹从飞机上扔下。新一轮的轰炸又开始了。
管家急忙拉着佟爷趴下。轰炸声震聋耳朵,地动山摇,飞起的尘土扑面而来,盖住了身子。
佟爷再也顾不得电厂了,颤声说:“我们得赶快离开,不然,肯定会被炸死。”
管家说:“我们去乡下吧。乡下老屋那里,地广人稀,东洋人不会炸那里。”
两人爬起来,趁着轰炸的间隙,跑到大街上。街上乱哄哄的,哭天喊地,叫妈妈的,叫儿子的……都是难民,争先恐后地向着镇外逃去。他们都明白,东洋人要轰炸安江镇,只有逃出去才安全。
佟爷和管家随着人流,出了安江,不管有路没路,向着旷野跑去。旷野中,地方大,即使有炸弹落下,也好躲避。身后,安江镇上又响起了爆炸声。
两人拼了性命,跌跌撞撞,向着乡下跑去。
第五章
轰炸持续到天亮,整个安江成了一片废墟,不知有多少人在轰炸中丧生。
“小白香瓜”和苏若躲在房间里的柜子底下,直到天亮才钻出来。其实,在轰炸中,她们这样的躲避是最致命的,一旦命中,绝无生还。她们很幸运,铺天盖地的炸弹竟然没有炸中茗香茶楼。
打开门,看到的是一片火海,所有的房子都在燃烧,有的已经成了灰烬,冒着浓烟。街道中,乱哄哄的都是人,好几具尸体倒在地上,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尸体旁边,有自己的亲人,哭天喊地……
“小白香瓜”倒吸了口凉气:“这么惨吗?简直是人间地狱。”
苏若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突然,胃里一阵抽搐,剧烈呕吐起来。“小白香瓜”抱住她,轻轻拍着她后背:“不要怕,不要怕。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事了。”
苏若依然呕吐不停,哭不停。她小小年纪,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这时,有人对她们大喊:“你们娘俩还磨蹭什么?东洋人马上就有进来了,还不快逃。”
“小白香瓜”这才发现,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向着镇外逃窜,赶忙对苏若说:“宝贝,不要哭了,我们快逃吧。”
苏若说:“我的课本还没有拿,让我拿了课本再走。”
“小白香瓜”见街上的人几乎都在奔跑,知道时间紧急。一定要保住安全,千万不能落到东洋人手里。“管不了那么多了,走吧。”拉着女儿混入了街上的逃难大军。
现在,她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去教堂。
走了大概有十多分钟,只见前面的人纷纷转过身来,往后走,边走边喊:“这边走不通了,东洋人过来了。”
两人随着人流,转头往后走。走了一会,又见这边前面的人又在往回走,边走边喊:“东洋人来了。”
原来,东洋人将安江镇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杀进来。他们已经失去了最佳的逃离时间,再也逃不走了。
众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东。人越来越多,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
“小白香瓜”拉着女儿,惊恐万分,好几次,两人被人潮冲散,幸好机灵,马上又汇聚到一起。“小白香瓜”说:“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肯定会落到东洋人手里。我们去旁边躲一躲,再想办法。”
苏若点头。此刻,她也是毫无头绪。
趁着空隙,两人钻进了旁边一座炸毁的破房子里。刚进去,只听见前面响起了枪声。东洋人开枪了。枪声一响,逃跑的人更加慌乱了。向着四周奔逃。还没走几步,更加密集的枪声响起。东洋人向手无寸铁的难民举起了屠刀,开始了大规模的猎杀。
哭喊声、怒骂声、求饶声、诅咒声、倒地声和密集的枪击声,交织成一篇血腥的交响乐……
“小白香瓜”和苏若躲在破房子里,抱在一起,缩成一团,像刺猬一样,身体瑟瑟发抖,尽管已经是冬天,却也被汗透。
许久,枪声慢慢停下来。
“小白香瓜”虽然惊恐,到底要比女儿镇定许多,低声说:“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们快去教堂。你老师说过,一旦遇到危难,只有逃到教堂,才能安全。”
苏若点头:“嗯,老师是这样说的。”
两人悄悄地向着房子后面走去。幸好,这房子是有后门的。后门早已在轰炸中炸毁,只剩下一个门洞。
两人钻出门洞,飞速向着教堂跑去。东洋人正在大街上扫荡那些难民,没有发现她们。
五十多年前,有一个叫詹姆斯的传教士从上海过来传教,起初,信徒并不多。安江本地人信佛信道,对外来的宗教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詹姆斯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人,救助了许多老百姓。灾害之年,在安江镇上设粥摊,施舍难民;又无偿地提供药品,医治病患。渐渐地,人们对这个大胡子的传教士产生了好感,愿意去听他传教。
那个时候正是清朝末年,大凡传教士都有官府背景。詹姆斯也不例外,上到知县下到镇长,全力支持。在他的运作下,最先信教的几个信徒,很快摆脱了贫困,或做生意或购买良田,摇身一变,又富又贵。
什么信仰,都比不上实在的富裕生活。人性都是逐利的,尤其是底层的老百姓,为了生活,什么样的信仰都可以背弃。詹姆斯的信徒越来越多。不到一年,他建造了这座宏伟的教堂。
詹姆斯很长寿,一生都在这里传教。死的时候,已经是民国15年。接任的牧师并不是外国人,事实上,除了詹姆斯,教堂里从没有过任何一个外国人。牧师叫张萍,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从小跟随詹姆斯,深得詹姆斯的喜爱。他精通教义。詹姆斯老了之后,都是他主持教堂一切,接任牧师,也是理所当然。
张萍虽然是中国人,但是,饮食起行一如西方人,又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久而久之,他也把自己当成了外国人。
张萍同样有一颗仁慈之心,谁有困难,他都会施与援手。教堂在他的手中,声誉日隆。
轰炸开始的时候,张萍就把教会和红十字会的旗帜张挂起来,打开大门,接纳难民。
然而,铺天盖地的轰炸是无差别的。炸弹没有长眼睛,并不因为是教堂而不炸。在一轮又一轮的轰炸中,教堂炸成了一片废墟。教堂里所有的人都被炸上了天。张萍也不例外躺在地上,毫无声息,手中紧紧抓着教会的旗帜,睁大了眼睛,满是不信和疑惑。东洋人怎么可能炸教堂?
“小白香瓜”和苏若用尽一切力量,赶到教堂,教堂一片大火,不时地有房梁砸落的声音。两人本以为赶到教堂就安全了,谁知道,教堂也毁了,牧师也死了,支撑她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没了。
“这可怎么办?”
“小白香瓜”没了主张,一片惊慌。苏若比她更加惊怕。她毕竟还是个少女,何曾见过如此的灾难,此刻浑身发抖,声音也是断断续续:“姆妈……我害怕。怎么办?怎么办?”紧紧抱住母亲,眼泪早已流下。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不要害怕,肯定能逃出去的。”
“小白香瓜”一面安慰女儿,一面看着出路。尽管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逃生,可是,她知道,她一定要镇定,不然,苏若会立刻崩溃。
“我们往这边走。”她想了想,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出镇,逃到乡下去。她确定方向,拉着苏若,又是一路狂奔。
没走多久,两个东洋兵出现在前面。抽了口冷气,回头跑。后面又围上来两个东洋兵。
“花姑娘的,吆西,吆西。”
东洋兵狰狞地大笑。他们一路奸淫掳掠,看见女人,何曾放过。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小白香瓜”的心冷到了极点,完了,什么都完了。拉着苏若,做了最后的挣扎,逃进了旁边废墟的房屋中。
东洋兵随后追到。把两人逼到了角落里。
“小白香瓜”对着东洋兵跪了下来:“官老爷,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她还是个孩子,只要放过我女儿,你们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东洋兵狞笑着,把她拉开,到了苏若面前:“花姑娘,大大的好。”
说着,抓住苏若,一把将她的衣服撕破。苏若惊恐万状,绝望地喊:“姆妈,救我,姆妈救我。”
“小白香瓜”想要扑过来,却是被另一个东洋兵抓住,一把撕去了她的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身体。
东洋兵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上。
母女两人被东洋兵轮流摧残。屈辱的泪水,绝望的叫喊,徒劳的反抗……交织在一起,组成一曲悲惨的命运交响乐。
曲终人散。最后一个东洋兵从“小白香瓜”身上爬起。“小白香瓜”不顾赤露的身体,疯了一般扑向女儿。苏若面如死灰,一动不动,下体还在留着鲜血。
“孩子,孩子。”她抱住苏若,大声叫喊。
“姆妈,我好难过。”半晌,苏若才喃喃开口,“完了,我什么都完了。”
“小白香瓜”一生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她希望女儿能出人头地,飞出安江,找个好夫婿。她也有指望,也能享女儿之福。现在,一切都完了。绝望到底,便生出了无穷的怒火。此刻,还有一个东洋兵背对着她们穿裤子,带着刺刀的枪就在他的身旁。“小白香瓜”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勇气,突然奔过去,抓起地上的枪,一下子刺向了东洋兵。
东洋兵做梦也没想到,柔弱的女人会反抗,惨叫一声,回过身来,一脚将“小白香瓜”踢开。
“小白香瓜”死死抓住枪,又一次刺了过去。
叫声惊动了刚出去的东洋兵。他们冲进来,看到了不敢相信的一幕。
“砰砰砰”东洋兵连开数枪。“小白香瓜”倒在血泊之中。
“姆妈。”苏若扑向了母亲。
“砰砰砰”又是几枪,苏若还没到母亲跟前,也倒下了。东洋兵走过去,对着两人的尸体一阵狂戮。血,肠子,内脏流了一地……
第六章
安江陷入一片轰炸的时候,阿三带着他的兄弟们驻守在镇外的战壕中,扼守江面。按照上面的判定,东洋人打过来,必定在这里登陆。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阻止东洋人登陆。
第一轮轰炸开始的时候,阿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说:“兄弟们,东洋人马上就要上岸。提起精神,绝对不能让东洋人从我们的阵地上跨过去。”
手下的这些人都没有经历过实战,精神雀跃,齐口说:“队长放心,东洋人就算是插了翅膀,也休想从我们这里过去。”
众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然而,东洋人并没有在这里登陆,而是在长江的另一个地方上岸。他们先是派飞机轰炸,整个长江一线全部炸成了废墟。经过几轮轰炸之后,东洋兵才上岸,快速攻占了县城。占领县城之后,才派兵进驻各个乡镇。安江是大镇,也是江防重地,东洋人足够重视,派了一个大队的兵力。
阿三他们等到天亮也没有看到东洋人的踪影,心中纳闷,难道东洋人只是轰炸,并没有想占领安江?不,不可能,东洋人绝不可能放弃安江这个重地。
奉命驻守以来,他们再也没有接到上面任何的命令,也不知道其他队伍的具体情况。他想派人去看看情况,却又怕被上面责怪私自行动,违反战场纪律。
不管怎样,等等看再说。
他们并不知道,安江的行政机构早就已经瘫痪。东洋人先占领了县城,安江的行政长官和军事长官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早已弃镇而去。
保安队长临走前,发布了一道不抵抗的命令,命令所有的保安队员撤出战斗。小宋把这道命令分发给各个支队,然后跟着保安队长匆忙逃离。
阿三他们驻守的阵地离安江较远,通讯兵在通知了另外几个支队之后,在赶向他们阵地的时候,轰炸开始了,面对铺天盖地的轰炸,通讯兵害怕了,心想,阿三他们这些人都是社会的渣渣,唯利是图,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报效国家的心,只要东洋人打过来,肯定先逃走。命令传达不传达,都是一个样,他们绝对不会死守阵地不逃走。这个时候赶过去,铺天盖地的炸弹,实在太危险了,保命要紧。于是,他跟着另外几个支队一起撤退逃命。
初冬的夜,西北风狂啸,寒冷彻骨。尤其到了下半夜,寒风伴着暗霜,几乎要将整个大地冰冻起来。阿三他们坚守在阵地上,冻成了冰棍,瑟瑟发抖。怎么也想不到,其他的队伍已经撤出了阵地。
天亮了。天气并不好,阴天,没有下雨,湿气很重,这种湿气带着浓重的寒冷,沁入骨髓。轰炸已经停止,四周一片寂静。
阿三说:“兄弟们,打起精神,东洋兵马上就要来了。”
一边说,一边向着阵地外看去。果然,一队东洋兵出现在前方。
这队东洋兵是一个小队,他们奉命来占领急造的新公路。这条急造的新公路,直达无锡,是兵家必争之地。控制了这条公路,他们可以沿着公路,攻打无锡,不用考虑后防补给。在军事行动上占据极大的主动。
这条公路就在阿三他们阵地的后面。
这队东洋兵大摇大摆地过来,丝毫没有意识到还有中国军队防守。他们接到可靠消息,奉命防守的保安队早已全部撤离,他们只要过去,装装样子,就可以兵不血刃,占领阵地,控制住公路。
望着越来越近的东洋兵,阿三他们很紧张,这是他们第一次实战。尤其是阿三,从来未曾指挥过什么战斗,现在却要面对全副武装的凶暴强敌,压力之大,超乎想象。他死死地盯着东洋兵,双目怒睁,呼吸粗重,心跳加速。“砰砰砰”,他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东洋兵到了射程之内。
阿三轻吼了一声:“打!”
战壕里的十几个人同时开枪,首当其冲的东洋兵应声而倒。
东洋人占领安江,势如破竹,没有遇到过任何抵抗。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抵抗。他们知道据守这里的是不堪一击的保安队,而且,也知道,保安队早已奉命撤离。可是,为什么还会遇到伏击?这些人真的是一盘散沙的保安队吗?
东洋兵训练有素,战术素养极高。虽然遭遇打击,却是丝毫不慌,为首的小队长,喊道:“卧下,反击。”
东洋兵就地卧倒,开始了反击。
阿三他们毕竟是临时凑起来的,毫无战斗经验,就算是训练,也不过短短的几天。虽然占了先机,在第一时间占据了主动。然而,随着东洋人有序的反击,他们的火力很快被压制。有几个兄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阿三身边的一个兄弟对他说:“队长,打了这么久,为什么没有别的支队来支援我们,而且他们的阵地上也没有丝毫动静。会不会他们已经撤离了。”
阿三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他不敢说,也不敢相信。真的是这样的话,他们就是被保安队抛弃了,成了真真实实的炮灰。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如何对得起他的这些兄弟。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容不得他有任何辩驳和怀疑。他们被抛弃了。一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对不起,兄弟们,是我害了你们。我不该带你们参军,不该带你们死守阵地。”
“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用吗?”手下的兄弟们面面相觑,“这也不能怪你,是我们自己也想搏一搏,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东洋兵的火力越来越猛。这边的枪声也惊动了安江镇上的东洋兵,他们火速增援。
阿三他们匍匐在战壕内,和东洋兵展开激烈的枪战。他们知道,一旦他们停止射击,东洋兵就会蜂拥而上,他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反击,才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巨大的困难马上降临。在经过几番枪战之后,他们的子弹不多了。
阿三闪动着泪光,哽咽着说:“兄弟们,我们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等一下,东洋人冲过来,我们只有肉搏一条路。大家记住了,拼命一搏,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无论如何不能落在东洋人的手里,落在他们的手里,就是生不如死。”
众人齐吼道:“拼死一搏,绝不生还。”
阿三仰天大笑:“好兄弟,我们来世还做兄弟。”
东洋人久经战场,战斗经验何其丰富,从他们越来越零星的枪声中,立刻判断出他们将近弹绝,加强了攻势。子弹像雨点一样从他们的头顶飞过,东洋人离他们的阵地越来越近。
子弹,要是子弹充足的话,这样的距离,这样的目标。阿三自信可以把他们全部消灭。可是,他们没有子弹了。
他们蹲在战壕内,刺刀全部上膛。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无数的子弹飞过他们的阵地,飞向冲过来的东洋兵。
阿三一怔,难道来援兵了?
向着后面望去。果然是来援兵了。在刚刚修建好的公路上,几百名国军战士,举着枪,向着东洋兵冲过去。
阿三不知道这些兵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保安队,而是正规国军。
东洋兵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支军队从天而降。他们虽然凶悍,可是面对众多的国军和强大的火力,也不得不撤出战斗。
阿三知道,他们得救了,疯狂地笑了出来。兄弟们也一起笑了出来。他们是从阎王爷面前逛了一圈回来的。
一个军官走了过来:“你们是那部分的?”
阿三说:“我们是安江保安队。”
“保安队?”那人皱了一下眉,随即大笑了起来,“连一个地方保安队,也这样拼死抵抗。中国亡不了。”
他们这支部队是从淞沪战场上溃退下来的,这个军官是师长。他们师在淞沪战场上剩下不到百人,一路上,遇到了溃败的兄弟部队,拢集在一起,到了安江附近,竟然有三四百人。他们本来一路向西,准备寻找自己的部队。谁想到,安江这个小地方竟然也会发生战斗。听见枪声,他们赶过来支援。幸亏他们来得及时,救下了阿三他们。
师长说:“日本人撤出战斗是暂时的,他们必定会纠集大部队前来。我们弹少粮少,留在这里,死路一条,必须尽快撤离。你们这几个人,如果愿意的话,就跟我们走,跟我们一起抗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一天,我们会把日本人赶出中国的。”
阿三说:“好,我们跟你们走,我们一起抗日。”
在师长的指挥下,他们立刻撤出战场,沿着公路进发。
东洋人没有追击,毕竟,他们在安江的兵力太少,就算是全部出动,也对抗不了这么多的国军。
第七章
局势总算安定下来,东洋人占领安江之后,开始维护秩序,组织伪政府。
佟爷躲在乡下的老宅,虽然不出门,消息却是灵通。电厂在轰炸中毁了一大半,五金厂倒是没有任何损失。五金厂远离安江,不是东洋人的轰炸目标。
佟爷心痛,这一次,东洋人过来,他损失惨重。毁了一半电厂不说,镇上的房子也炸毁了一大半。电厂恢复,房子修缮,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钞票。心中又是庆幸,儿子和老婆幸亏走了,不然在轰炸中定然丧命。只是,自从他们走了之后,没有任何消息。他暗暗安慰自己,瞎担心什么,有肖海在,肯定妥当。
早上,打了一通拳,正准备吃粥,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年轻人,戴眼镜,头发光溜;另一个,中年人,西装革履,神情严肃。后面跟着两个东洋兵。
佟爷不认识,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佟爷,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夏家老二夏辉。”
佟爷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夏家也是安江大户,和佟家关系密切。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以前见过,这几年却是没有会面。只知道他去国外读书了。
“几年不见,长得一表人才。认不出了。快里面坐。”佟爷一边说,一边看着他旁边的中年人。
夏辉说:“佟爷,这位是东洋的大商人小野,做大生意的。想和佟爷做生意。”
“东洋人?”佟爷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微笑道:“小野先生好。”
东洋人小野也是笑容可掬:“佟爷好,久闻大名。”
三人到里面。两个东洋兵等候在外面。一番交谈后,佟爷才知道,东洋人在县城组织了一个商会,要和各地的商人做生意,发展生产,维护繁荣。小野是这个商会的董事。夏辉在商会里面做翻译。
夏辉说:“佟爷,东洋人知道你在安江的地位。现在,安江一片废墟,亟需恢复重建。小野君此来,一片诚意,要和你合作。”
“合作?”佟爷问,“如何合作?”
他生怕东洋人要他出山,担任什么官员,那可是明明正正汉奸,他到底该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吧,要背上千古骂名;不答应吧,现在是东洋人的天下,极有可能性命不保。
小野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佟爷不必担心,我们是生意人,只谈生意。我此番前来,就是要和佟爷合作,一起做生意,一起赚钞票。”
佟爷没想到小野一口中国话竟是如此的流利,笑道:“做生意,好说,好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小野说:“我们知道佟爷有一家五金机械厂,我们想让佟爷帮我们加工一批零件,价格么,好说。”
“加工零件?”佟爷说,“不知是什么样的零件,我怕我们的生产能力有限,耽误了你们。”
小野说:“放心,我们已经深入了解过,你们绝对有能力。佟爷放心,我们公平买卖。只要佟爷答应下来,我们马上签合同,马上付定金。”
佟爷沉吟着说:“不是我不答应,现在的状况你也知道,我的厂已经全面停产。要是现在开工的话……”
他没有说下去,意思全在里面。
小野说:“你放心,立刻召集工人开工。我保证,肯定不会有人打搅。”
佟爷看着他:“你能保证?”
夏辉在旁说:“佟爷尽管放心。小野君说可以就是绝对可以。”
佟爷何尝不知道这个小野身份不凡。但是,他不说,他就不能问。有时候,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好,我这就派人通知下去,准备就开工。”
“佟爷,爽快。我就喜欢和佟爷这样的人打交道。”
小野哈哈大笑。
正事谈完。两人又闲聊一会。小野突然说:“听说佟爷武功了得,我也自幼习武。我们切磋一下如何?”
佟爷说:“是吗?”又说,“拳脚无眼,还是算了。”他生怕一不小心伤了小野,可就不好交代了。
夏辉说:“佟爷,你可不要小看了小野君。小野君的功夫在京都柔道界是有名的。”
小野说:“无妨无妨,练功夫的,哪个不是挨揍抗打练出来的。”说着,站起来,对着佟爷拱手道:“佟爷,请吧。”
佟爷不想和他交手,却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站起来:“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到了院子中。小野脱去外套,活动了两下。
佟爷稳稳地站在院子中央,对小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野也不客气,率先攻上来。
两人一来一回,打了二十多个回合。不得不说,小野的功夫很厉害。佟爷闯荡江湖的时候,会过无数高手,却是没有一个像小野这样的。刚开始,他还想着要让小野两招,不要让他输得太难看。可是,随着小野的猛攻,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又打了一会,佟爷心想差不多了,便露出一个破绽,小野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佟爷脚下踉跄,“蹬蹬蹬”,后退几步,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输了。”
小野收住拳势,哈哈笑道:“中国武术,终究不行。”
佟爷也跟着笑:“是啊,我老了,不中用了。”心中却是闪过一阵凄凉。自己明明让着他,却还要受他奚落。他所言自己老了不中用,也不承认中国武术不行。若是明白人,也就糊弄过去了。谁知道,小野揣着明白装糊涂,穷追不舍,说:“错了,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中国武术不行。”
佟爷心头腾起一股怒火,要是在年轻的时候,他一定会跟他理论,重新打过。可是,如今的他早已没有了那种心气,点着头说:“对,对,对,是中国武术不行。”
小野乜视着他,一阵狂笑。“佟爷是聪明人,难怪能在商场叱咤风云,积累如此财富。我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成功。”
佟爷没有说话,只是一味点头。心中苦涩,五味杂陈。
小野走后。佟爷动身去镇上。镇上冷冷清清,街道上几无行人。东洋人在街道口设了关卡,凡是经过的人都要严格盘查。佟爷走过去,掏出了小野给他的通行证。没想到,这通行证效率强大,东洋兵看到后,立刻给他敬礼,请他通行。
旁边被拦住的行人对着他看了又看。佟爷何尝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东洋人的红人,绝对是汉奸无疑。
佟爷懒得和他们计较,走过关卡,一路去了佟府。那天夜里逃离之后,他还没有回过家,也不知道炸成什么样了。
眼前一片废墟,整个佟府毁去了三分之一,巍峨的门楼倒是丝毫未动,他们的居室,全部倒塌,后花园没了,太湖假石没了,小桥流水没了,亭台楼阁也没了……
眼泪在佟爷的眼眶中打漩,这可是他们佟家几代人的心血,就这么毁了。就这么毁了?他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幸好,人都还在。突然,他笑了出来。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希望,他想起了逃难在外的妻儿。此刻,他越来越为当初的抉择感到自豪。
房屋要重建,祖宗的基业不能扔。他想,过几天,就要请匠人师傅重建房屋。
正想着,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佟爷,你在这里。镇长正派人去找你呢。”
佟爷抬头看去,孙发正向他走来。孙发也是电厂股东。两家住在同一条街,相距不远。孙发家也同样遭到了轰炸,损失比佟家小。
“镇长?那哪个镇长?”
孙发走到佟爷身边,小声说:“听说是东洋人新任命的镇长,就是以前那个保安队的文秘小宋。”
佟爷“咦”了一声:“怎么是他?”
“听说,夏家的老二现在是东洋人的红人,这个小宋和夏辉幼年相识,极其要好。这次,东洋人打过来,保安队全部逃到了长江中。夏辉修书一封,送给小宋。小宋看后,就劝说保安队长带着保安队全体投诚了。”
“这么说,保安队还是以前的保安队,保安队长还是以前的保安队长。”
佟爷哼了一声:“换汤不换药,我看东洋人也没有什么高明的,也就这么点本领。”
孙发尴尬地一笑,这话,他不敢接茬。
佟爷看了他一眼,问:“话又说回来,镇长找我们做什么?”
孙发说:“我们七个股东都找了,八成是要我们恢复电厂供电。”
第八章
保安队长孙大炮一肚皮怒气。以前,他是小宋的上司,小宋对他唯唯诺诺,阿谀奉承。如今,摇身一变,小宋成了镇长,成了他的上司。他心里不平窝塞。小宋没有在他面前端架子,依旧温和谦逊。只是,小宋要他做的事情,比打击他骂他还要厉害。保安队一直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保安队长更是吃拿卡要,中饱私囊。何尝真正做过什么为国为民的好事。现在,小宋却是要他们全体出动,去街头清理被炸毁的废墟,帮助需要帮助的民众。说白了,他们成了廉价的劳力。在这样混乱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老百姓愿意出来为安江的重建做工。他们成了主力军。
早上,小宋把他叫到办公室,要他带着保安队务必在中午前把炸毁的电厂清理出来。电厂是东洋人轰炸的重要目标,受损程度极其严重,工作量巨大。他压着怒火说:“小宋镇长,具体情况你也清楚,这么大的工作量,恐怕难以完成。”
小宋说:“我也知道难。但是,安江要恢复生产,恢复正常生活,电厂是重中之重。没有电,什么都是瞎说。你们克服一下,争取在短时间内恢复电厂生产。”
孙大炮心中火,骂小宋是狗汉奸。又不敢表露出来,立正,敬礼,大声说:“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以跑步的姿势,跑了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小宋轻叹了一声。他对保安队是有感情的。当初,他们也是抱着决死的心,准备死守安江。只是没想到会接到撤退的命令。更没有想到会落下阿三他们一帮兄弟,让他们打了一仗。阿三是他招收进去的,他总感觉对不起阿三。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但愿他们活得好好的。”
保安队撤退之后,一大队人无处可去,又怕在路上遇到东洋兵,成为炮灰。孙大炮带着他们躲进了江边的芦苇丛中。
过了三天,有一个人送过来一封信,指明给小宋。小宋惊讶,不明白为什么给他而不是给孙大炮。孙大炮当场就发火,责问他,是不是背着他和东洋人有联系。小宋赌咒发誓,说,自己成天跟在孙大炮后面,有什么动作能瞒过孙大炮。孙大炮想想也对。就说,先看信再说。打开一看,是夏辉写的。说,知道他们的处境,如果他们愿意投诚的话,他们可以立刻回安江,依旧做他们的保安队。
孙大炮问:“这个夏辉是谁?”
小宋说:“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光屁股的朋友。”
孙大炮点头:“难怪他会写信给你。”
小宋说:“他要我们投诚,你怎么说?”
孙大炮想了想说:“我们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这么多兄弟,要吃要喝,还不如投诚算了。”
小宋说:“要是投诚,意味着什么,你可要想清楚了。”
“管他娘的,我们不是什么正规军,政府早就把我们放弃了。除了要我们撤退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命令。我们干等着做什么?等死吗?”
小宋也知道投诚是他们的唯一出路。从心底里,他不愿意做汉奸。但是,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不愿意,害了这么多兄弟。
“你是队长,你做主。决定之前,问一下兄弟们,有不愿意的,可以走。”
孙大炮说:“是该问一下。”
孙大炮便将队伍召集过来,跟他们说明情况。最后说,要是有人不想回安江,也不勉强,可以就地离开。
“我们都是安江人,不回安江,去哪里?”
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
回到安江,小宋因为夏辉的关系,做了镇长。小宋不想做镇长,一旦做了,他就是名正言实的大汉奸。夏辉跟他说,安江需要重建,安江的老百姓需要安定的生活,与其有一个残暴的欺压老百姓的镇长,还不如你来做,至少可以为安江为老百姓做一点事情。安江需要你,老百姓需要你。
看着满目疮痍的安江,看着流离失所的老百姓。小宋答应了。他真的很想为安江为安江人做一点实在的事。
东洋人在攻占安江之后,留了一个小队的驻军,虽然他们主宰着安江的一切。但是,他们只要吃好喝好,有女人,基本上不管其他的事情。安江的一切事务都由他们这些伪政府的人负责,因此,小宋有着很大的自主权。他没有别的愿望,只想安江能尽快恢复正常,安江人能过像以前一样的生活。或许,这样才能减轻他心中的负罪感。
有人敲门。佟爷和孙发走了进来。
小宋笑道:“欢迎,欢迎,想不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两人笑道:“宋镇长,恭喜,恭喜。”
“何喜之有?”小宋说,“我这是赶鸭子上架,不干也得干。我几番推辞,都被严斥驳回。要是再拒绝的话,恐怕要人头落地。”
“这个我们能理解。不管怎么说,偌大的安江总归要有人出来主持局面。宋镇长是最好的人选,非你莫属。”
小宋说:“惭愧,惭愧。”
一边请他们坐下,一边帮他们泡了两杯茶。
以前都认识,没有什么拘谨。两人大大方方坐下。
刚坐下,又进来几个人,都是电厂的股东。看这个架势,佟爷确定了孙发所说。
果然,小宋开口说道:“诸位都是安江的精英,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安江需要重建,安江需要繁荣,一切都离不开诸位。”
众人都是老狐狸,谁也不说话,静等着。
小宋继续说:“重建安江,从何开始?那自然是电厂。电是一切的根本。诸位都是电厂的股东,此次召集你们来,就是要麻烦诸位同心协力,在最短的时间年内,恢复电厂。”
“恢复生产,可以。”终于有人说话了,“只是这样大规模的动作,能得到允许吗?”
“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没有人会干涉你们的行动。街道上的戒严,也将马上结束。我们的安江将是一个平等、自由、稳定、繁荣的安江。”
大家知道,小宋的这番话,也一定是东洋人的意思。全都笑了出来,只要能像以前一样做生意赚钞票,他们根本不在乎拥护谁反对谁。
作为电厂最大的股东,佟爷一锤定音:“好,我们立刻行动。一定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供电。”
小宋没有食言。第二天,戒严结束,所有的关卡全部消失。安江人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了。
第九章
五金厂有自己独立的发电系统,电厂在忙着恢复的时候,五金厂已经投入了生产。因为是东洋人的订单,佟爷不敢马虎,亲自盯着。
产品并不复杂,就是一根根的枪管和一些枪上的零件。佟爷指挥工人加班加点,几天后,第一批产品完成了。
小野亲自来取货,很满意,拍着佟爷的肩膀说:“很好,很好。你是大日本皇军最好的朋友。”
佟爷说:“我是商人,唯利是图。只要能赚钱,干什么都行。”
小野说:“放心,我们是讲诚信的,定好的价钱,肯定不变。”一边说,一边把一张汇款单递给他。
佟爷看也没看,接过来,塞到口袋中,笑道:“好好好,我们都是讲诚信的,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小野又给了下一批订单。第一批订单,不过是试探,看看五金厂有没有生产能力。这一批才是真的投入。佟爷脸色为难,说:“这么大的量,我这个小厂恐怕吃不下。再说了,我也没有这么多的原材料。”
小野说:“原材料,我们会运过来。不过,丑话说在前,既然原材料是我们的,那么,我们就只付加工费。你的利润可能要打折扣了。”
佟爷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不过,加工费可不能太低,我还要养这么多工人,还要生活。”
两人就加工费进行了一番磋商,很快达成了协议。
佟爷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虽然经历了这次兵灾,自家蒙受了巨大损失。但是,意外得到了东洋人的订单,这笔损失很快就可以弥补回来。而且,他的地位日益提高。以前,他是安江的富户,但仅仅只是富户而已。现在不一样了,他是东洋人的红人,东洋人给了他许多特权,就算是东洋人见到他也要点头哈腰,更不要说小宋之流的伪政府成员了。
他深知木秀于林的道理,越是如此,越是谦卑,对谁都是笑脸相向,从不得罪。
生活越来越好过,他开始想念逃离在外的妻儿,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一想到这个,他就在心里骂自己,瞎想什么,有肖海在,能有什么意外。肖海见过大世面,八面玲珑,什么危机处理不了。
他天天盼着妻儿的来信,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消息。如果知道他们确切的地址,他一定亲自赶过去,把他们接回来。然而,始终没有他们的消息。
年关将近,天寒地冻。佟爷照例去五金厂,发现厂门口站了许多荷枪实弹的东洋兵,吓了一跳,上前问情况,一个军官对他说:“我代表大日本皇军通知你,你的五金厂被大日本皇军征用了。”
“征用?”佟爷说,“你开什么玩笑,这是我的私人产业,你们没有权力征用。”
军官对他说:“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大日本皇军的,你没有权力拒绝。”
佟爷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和小野先生是好朋友,也是为小野先生干活的。”
“我不认识什么小野。”军官说,“我是奉军部的命令来征用五金厂的,从今以后,你和这家五金厂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佟爷不甘心,还要说什么。军官不耐烦地挥挥手:“把他抓起来。”
两个东洋兵上前把他扭住了,对他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此刻,佟爷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啥也不是。于是,闭上嘴,什么也不说。
他被关押到镇上的拘留所。孙大炮亲自来看他:“你说你,得罪什么人不好,偏偏去得罪东洋人。不要以为你有多厉害,在东洋人眼里,你就是个笑话,要你活就活,要你死就死。”
佟爷心里想,我什么时候去得罪东洋人了?是他硬要征用五金厂,征用是好听,实质就是霸占。谁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财产拱手于人?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现在,唯一能救他的事小野。他相信,小野一定会来救他。
在拘留所关了三天,孙大炮没有为难他,吩咐手下好好对他。虽然没有自由,但也没有吃到苦。
第四天,小野来了。带来了一份合同。
小野说,他得到消息后,四处活动,找了军部的人,才要来了这份合同。佟爷一看,是一份购买合同,东洋人购买他的五金厂。
“我能做的只能是这些。”小野说,“如果你同意的话,就签个字,立刻放你走。如果你不同意,五金厂还是要被征用,你能不能出去就很难说。”
小野的话说的很委婉,但是透着无尽的霸气和不容拒绝的威吓。
佟爷知道,五金厂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就说:“好,我签字。”
回到家,佟爷吩咐管家,从今天开始,闭门不出,拒绝一切客人。管家知道他心里难过,叹了口气,一切照办。
转眼,小年夜了。半夜,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管家将他拒在门外,说,我家老爷不见客。
来人说:“你告诉你家老爷,我有夫人和少爷的消息。”
管家说:“真的?”
在这个时候,佟爷唯一关心的就是妻儿。于是,管家不经佟爷同意,带着来人去见佟爷。
听见脚步声,佟爷微怒:“你是怎么搞的,我不是不见客吗?”
管家说:“他有夫人和少爷的消息。”
“什么?快请进来。”佟爷一下子站了起来。
来人进来。一看,认识的。早年闯荡江湖的时候同行过。
“赵传,是你。”
“是我。”
“你说,你有我妻儿的消息。”
“是的。”
“他们在哪里?”
赵传没有说话,从行囊中取出三个陶罐。佟爷怒道:“赵传,你这是啥意思?”
赵传说:“他们都死了,这是他们的骨灰。”
“死了?”佟爷整个人呆住了,“你不要骗我,他们和肖海在一起,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赵传说:“他们先去了南京,准备从南京购买船票,去重庆。没买到票。日本人又开始进攻南京,没办法,他们只得离开南京,一步一步向西逃。出了南京不久,就遇到了飞机轰炸。他们三人都被炸弹炸中,令夫人和少爷当场死亡,那个叫肖海的年轻人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我刚好经过,他叫住了我,说,他们身边的财物都给我,但是,要我无论如何带信给你。我听见你的名字,就说,我不要什么财物,这年头,有财物在身,只会害了自家性命。不过,你放心,我和佟爷是好朋友,一定把信送到。他听我说完后,就断气了。我把他们火化了,带了他们的骨灰回来。”
“完了,完了。”佟爷瘫坐在地上,脸如死灰。又喃喃地说了一句:“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赵传说:“我的信送到了,我该走了。”
佟爷说:“你要去哪里?”
赵传盯着他看了半天,冒出一句:“我可以信你吗?”
佟爷说:“早年,你我肝胆相照,一起闯天下。现在,你不远千里将我妻儿骨灰送来。这份恩情,无以为报,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双手奉上。”
赵传点了点头,说:“安江有一家东洋人的兵工厂,制造枪械,我们的同胞,每天到倒在这些枪械之下。我要炸了这兵工厂。”
佟爷知道,他说的就是五金厂。
“很惭愧,这兵工厂,原先是我的五金厂。对那里,我了如指掌。我们一起去。”
“我们此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你确定要去。”
佟爷说:“这些年,为了生意为了赚钱,老子一直苟着,一直忍气吞声。现在,老子不想苟了,老子也是有血性的,老子要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
“好,我们一起去。”
两人一起到了兵工厂。兵工厂门口有两个东洋兵站岗。佟爷说:“我们绕到厂后面去。”
佟爷道路熟悉,到了后面。两人都是一身武艺,翻越围墙,到了里面,在重要的位置安放好炸药。然后,点燃炸药,退到了一旁。
“轰!”一声巨响,红光冲天,兵工厂炸上了天。
前面的东洋兵听见爆炸声,赶了过来。
两人目的达到,想要离开。却是被赶来的东洋兵拦住了,为首之人正是小野。
小野狂怒:“佟爷,我真是小看你了。你不是只要钱吗?我给你足够的钱,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佟爷轻蔑地一笑:“钱算什么东西?老子是中国人,这里制造的枪械,杀的是我们的同胞,我怎能坐视不管。”
“满身铜臭味的无耻商人,装什么大义凛然。”小野冷喝,“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佟爷哈哈大笑:“老子本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说着,抡拳向着小野扑了过去。
小野身边的东洋兵要开枪。小野制止了:“我今天就是要把他活活打死。”
举起拳头,迎着佟爷而来。
两人打在了一起。
小野说:“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们早就交过手,还是乖乖受死吧。”
佟爷说:“是吗?我今天就让你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中国功夫。”
佟爷没有留手,一上来就是最强的铁头功。他气势如牛,整个人像斗牛一样向着小野攻了过去。
小野伸手就是一拳,想要打退佟爷。谁知道,他的拳头打在佟爷的头上,只听见“咔嚓”一声,手臂折了。整个人连连后退。佟爷穷追不舍,一头撞在小野的胸口。小野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肋骨断了。气急败坏地叫道:“开枪,打死他。”
就在佟爷得手的时候,赵传也动了,扑向小野。如果能够击杀小野,对他们来说是最好最好的结果。
然而,就在他动的时候,东洋兵开枪了。他身上连中几枪,倒在血泊之中。
“赵传。”
佟爷大叫一声。继续追打小野。在这一瞬间,小野得到了喘息,掏出了手枪,对着佟爷就是几枪。
佟爷身中数弹,,却是气势不减,依然向着小野冲去,“他娘的,干死你矮东洋。”
然而,就在他离小野一步之遥的时候,轰然一声,整个人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