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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红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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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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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衣娘:一只鹦鹉的盛世悲歌

第一章 岭南血泪

岭南的夏日总是潮湿闷热,连风都带着粘稠的水汽。十五岁的阿蛮蹲在竹屋前的榕树下,小心翼翼地将捣碎的芭蕉拌入粟米中。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泛红的皮肤上,却顾不上擦拭。

"雪儿,用膳了。"她轻声呼唤,竹笼里的白鹦鹉立刻扑棱着翅膀发出清脆的鸣叫。

这只通体雪白的鹦鹉是阿蛮父亲三年前从南洋商人手中换来的,用去了家里半年的积蓄。当时它还是只幼鸟,如今翼展已近两尺,最神奇的是它能模仿人语,甚至能接上阿蛮吟诵的诗句。

"春眠不觉晓..."阿蛮刚起头,白鹦鹉便接上:"处处闻啼鸟!"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竹屋内传来咳嗽声,阿蛮连忙端起鸟食进屋。昏暗的室内,父亲卧在草席上,面色蜡黄。三个月前,父亲为采崖壁上的珍稀兰草摔断了腿,伤口溃烂化脓,家里积蓄耗尽也没能治好。

"爹,雪儿会背《春晓》了。"阿蛮强作欢颜,扶起父亲喂水。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笼中白鸟,嘶声道:"岭南节度使府上个月贴了告示...寻会人语的珍禽..."

阿蛮手一抖,水碗差点打翻:"不!雪儿是咱家的!"

"傻丫头..."父亲剧烈咳嗽起来,"听说节度使要献给杨贵妃...赏钱够我治病...够你嫁妆..."

屋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与嘈杂人声。阿蛮惊恐地看向窗外,只见十余名身着官服的差役已包围了竹屋。为首者腰佩横刀,正是县衙的赵师爷。

"就是这家!"赵师爷指着竹笼高喊,"岭南道巡察使大人有令,征调白鹦鹉进献贵妃娘娘!"

阿蛮扑向竹笼,却被两名差役架住。白鹦鹉在笼中惊慌扑腾,雪白羽毛纷纷掉落。

"求求你们!它是我爹治病的希望啊!"阿蛮哭喊着挣扎。

赵师爷冷笑:"贱民也配拥有这等灵物?"他粗暴地夺过竹笼,"节度使大人说了,献宝者赏钱十贯。"

"十贯?"阿蛮父亲挣扎着爬起,"告示上明明写着一百贯..."

"老东西找死!"赵师爷一脚踹翻病弱的老人,"抗旨不遵,给我打!"

差役的棍棒如雨点落下。阿蛮尖叫着扑在父亲身上,后脑却挨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竹屋已成灰烬。邻居告诉她,父亲当场毙命,尸体被差役扔进了乱葬岗。那只珍贵的白鹦鹉,此刻已在送往长安的鎏金笼中。

三千里外,长安城华清宫内,唐玄宗正与杨贵妃对弈。贵妃玉指拈着黑玉棋子,迟迟不落。

"三郎又心不在焉。"杨贵妃娇嗔道,"莫非还在想岭南进献的祥瑞?"

玄宗捻须微笑:"爱妃聪慧。岭南节度使奏报,捕得一只通体雪白,能言人语的鹦鹉,据说还能诵诗。朕已命人快马加鞭送来。"

"当真?"贵妃美目流转,"妾在宫中见过绿鹦鹉、红鹦鹉,却从未见过纯白的。"

"朕已想好名字,"玄宗轻抚贵妃柔荑,"就叫'雪衣女'如何?"

"雪衣女..."贵妃轻声重复,"妙极!不过妾更爱叫它'雪衣娘',听着更亲切。"

玄宗大笑:"就依爱妃!"

十日后,岭南进宝的队伍抵达长安。鎏金鸟笼外罩着绣有金凤的锦缎,由八名太监抬入兴庆宫。沿途洒扫焚香,宛如迎接皇亲贵胄。

笼门开启的瞬间,一道白光闪过。白鹦鹉落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殿中央,警惕地环视四周。它羽毛凌乱,眼神惊恐,与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

"怎么这般模样?"玄宗皱眉。

岭南使者跪地颤声道:"启禀陛下,此鸟性情刚烈,途中绝食数日..."

杨贵妃轻移莲步,从案上取了一颗西域葡萄,柔声道:"雪衣娘,来。"

白鹦鹉歪头看着这个华服女子,忽然扑棱翅膀飞到她肩上。贵妃惊喜地轻呼一声,玄宗亦拍掌称奇。

"赏!岭南节度使加俸百石,献宝使者官升一级!"玄宗龙颜大悦,"传翰林学士,即日起教授雪衣娘诗赋!"

当夜,华清宫彻夜灯火通明。白鹦鹉站在黄金打造的栖架上,面前站着十余名战战兢兢的翰林学士。为首的陈学士手持《文选》,清了清嗓子。

"关关雎鸠..."他刚开口,白鹦鹉突然接道:"在河之洲!"

满堂哗然。玄宗从龙椅上站起,惊喜道:"它竟知《诗经》?"

陈学士激动得胡须颤抖:"陛下,此鸟灵性非常,假以时日,必能背诵更多诗篇!"

杨贵妃倚在玄宗身旁,香腮带笑:"三郎,雪衣娘比那些笨嘴拙舌的宫人强多了。"

玄宗揽住贵妃纤腰,对跪满一地的臣子挥手:"都退下吧,朕要与爱妃好好欣赏这上天赐予的灵禽。"

烛光下,白鹦鹉的羽毛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它不再惊恐,反而好奇地啄食着贵妃指尖的葡萄。没人知道,此刻它脑海中浮现的是岭南竹屋前,那个叫阿蛮的少女温柔的笑脸。

第二章 金笼囚凤

长安城的春雪来得突然。兴庆宫的琉璃瓦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衬得殿阁楼台恍若琼楼玉宇。杨贵妃裹着白狐裘,倚在暖阁的窗边看雪。雪衣娘停在她肩头,不时用喙轻啄她耳垂上的明月珰。

"痒。"贵妃轻笑,指尖点了点鹦鹉的头顶,"雪衣娘,背首应景的诗来听听。"

白鹦鹉扑棱了下翅膀,清亮的声音在暖阁内回荡:"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阁内侍立的宫女们掩口惊叹。贵妃美目流转,从缠枝牡丹纹银盘中拈起一颗蜜饯,喂给雪衣娘。

"娘娘,它连韩愈的新诗都会背了。"大宫女春桃凑上前,"昨日陈学士教了三四遍就会了。"

贵妃抚摸着鹦鹉如雪的羽毛:"比那些笨翰林强多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去把前日南诏进贡的金丝笼取来。"

片刻后,四名太监抬进一只金光璀璨的鸟笼。笼柱细如发丝,却用金丝编织出百鸟朝凤的图案;笼顶镶嵌着南海珍珠,四角垂着翡翠铃铛;笼内设象牙栖架,铺着用孔雀羽织就的软垫。

"喜欢吗?"贵妃将雪衣娘放入新笼中。

白鹦鹉在笼内转了一圈,突然用喙猛啄金栏。铛铛声响彻暖阁,吓得宫女们脸色煞白。

"哎呀,这小祖宗!"春桃急忙上前,"弄伤了喙可怎么好!"

贵妃却不恼,反而轻笑:"倒是个有脾气的。"她示意太监打开笼门,"不愿住便不住罢。"

雪衣娘飞出金笼,落在贵妃梳妆台的铜镜前。镜中映出它洁白的身影与贵妃倾城的容颜。忽然,它歪着头说:"云想衣裳花想容。"

贵妃手中的玉梳啪嗒落地。这是李白为她写的《清平调》,雪衣娘竟不知何时记下了。

"陛下到——"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

玄宗踏雪而来,肩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见贵妃眼眶微红,忙问:"爱妃怎么了?"

"三郎..."贵妃指向铜镜前的白鹦鹉,"它...它背了李白的诗..."

玄宗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好个雪衣娘!传朕旨意,赏饲鸟宫女绢帛十匹,陈学士加俸五十石!"

雪衣娘飞上玄宗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皇帝身上龙涎香的气息让它想起岭南雨林中的某种树脂,却又混杂着它说不清的威严。

"陛下,该用药了。"高力士捧着玉碗躬身进来。

玄宗皱眉:"整日喝这些苦水,朕的棋艺都生疏了。"

贵妃眼波流转:"不若臣妾陪三郎手谈一局?雪衣娘也好久没看我们下棋了。"

片刻后,沉香木棋盘摆在暖炕上。黑白玉子映着窗外雪光,更显晶莹。玄宗执黑,贵妃执白,雪衣娘站在特制的珊瑚架上观战。

棋至中盘,玄宗的黑子明显落了下风。他捻着胡须沉思,额头渗出细汗。贵妃嘴角含笑,玉指捏着白子迟迟不落,享受着难得的优势。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见状,悄悄对殿角的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会意,轻声道:"雪衣娘..."

白鹦鹉闻声而动,突然飞向棋盘,翅膀扇乱了棋局。黑白玉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哎呀!"贵妃佯怒,"这顽皮的鸟儿!"

玄宗却开怀大笑:"好雪衣娘,知朕心意!"他抚摸着鹦鹉的背羽,"赏!今日喂它西域进贡的蜜瓜!"

雪衣娘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映着满室烛光。它不懂棋局,却已学会在听到自己名字时飞向棋盘。每当这时,满殿宫人都会松一口气,皇帝也会龙颜大悦。

转眼到了上巳节。长安曲江畔,百官宴饮,仕女游春。玄宗特命工匠打造了一顶缀满珍珠的软轿,让雪衣娘与贵妃同乘出游。

"快看!那就是能吟诗的灵禽!"百姓们挤在禁军组成的人墙后,争相目睹这一奇景。

雪衣娘站在轿前的金架上,羽冠竖起,显得格外神气。忽然,它振翅飞起,在人群上空盘旋。禁军顿时乱了阵脚,贵妃也惊呼出声。

"雪衣娘!回来!"玄宗起身高呼。

白鹦鹉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最终落在一个卖花少女的篮筐上。少女吓得跪倒在地,满篮的牡丹撒了一地。

"惊扰圣驾,罪该万死!"禁军统领拔刀欲斩。

"住手!"玄宗喝止,"吓着雪衣娘怎么办?"

高力士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鹦鹉捧回。雪衣娘却啄了一朵红牡丹,飞回贵妃轿中,将花放在她膝上。

"三郎,它给我送花呢!"贵妃惊喜地接过牡丹,簪在鬓边。

玄宗龙颜大悦:"赏那卖花女金十两!"他抚摸着雪衣娘的羽毛,"朕的雪衣娘不仅通人性,还懂风雅。"

没人注意到,卖花女领赏时颤抖的双手与眼中的泪水。她叫阿蛮,岭南来的阿蛮。那夜竹屋焚毁后,她一路乞讨来到长安,只为再看一眼被夺走的"雪儿"。

宴席散后,雪衣娘被送回兴庆宫特建的鹦鹉阁。这阁子用沉香木建造,四壁悬挂着吴道子亲绘的花鸟图;食槽是和田玉雕成,每日更换岭南鲜果;十二名宫女轮班照料,记录它的一言一行。

今夜当值的是宫女秋菊。她小心地为雪衣娘梳理羽毛,轻声道:"小祖宗,今日可吓死奴婢了。若你有个闪失,我们全得掉脑袋。"

雪衣娘突然说:"阿蛮...回家..."

秋菊手一抖,梳子落地。这是从未教过的词句。她连忙记在《雪衣娘语录》上,准备明日禀报陈学士。

窗外,一轮孤月悬在长安城头。雪衣娘望着月亮,黑眼睛映着清冷月光。它记得岭南的月亮更大更黄,记得竹屋前阿蛮教它念诗的声音,记得父亲粗糙的手掌抚摸头顶的温暖。

金丝笼再华美,终究是笼子。

第三章 血冢埋香

盛夏的华清宫,太液池中荷花正艳。玄宗命人在水榭中设了凉榻,与贵妃对饮荔枝酒。雪衣娘站在特制的碧玉架上,时不时啄食贵妃指尖的果肉。

"三郎,你看雪衣娘多喜欢这荔枝。"贵妃轻笑,"岭南进贡的三十骑快马,倒有一半是为它跑的。"

玄宗抚须微笑:"爱妃喜欢,便是倾尽岭南荔枝又何妨?"他招手示意高力士,"传旨,明年加派五十骑专送荔枝。"

雪衣娘忽然扑棱翅膀,清亮的声音响起:"一骑红尘妃子笑..."

水榭内霎时寂静。这是杜牧讽刺杨贵妃的诗句,不知何时被鹦鹉学了去。贵妃玉容骤变,手中琉璃盏啪地摔碎在地。

"大胆!"玄宗暴怒而起,"谁教它的?!"

满殿宫人扑通跪地,瑟瑟发抖。高力士额头抵地:"陛下息怒,定是...定是那些不知轻重的翰林..."

"查!彻查!"玄宗一脚踢翻案几,"凡接触过雪衣娘的宫人、学士,全部下狱严审!"

雪衣娘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飞出水榭,停在太液池畔的柳枝上。池面倒映着它洁白的身影,与天空中盘旋的一只苍鹰。

"护驾!保护雪衣娘!"高力士尖声喊道。

禁军张弓搭箭,却不敢贸然发射,生怕误伤灵禽。就在这迟疑的瞬间,苍鹰如利箭俯冲而下。雪衣娘惊飞而起,却被鹰爪狠狠抓住背部。

一片白羽飘落池面。

"不——!"贵妃的尖叫划破长空。

禁军乱箭齐发,苍鹰中箭坠入池中,雪衣娘也随之落下。当太监战战兢兢地将它捞起时,那雪白的羽毛已被鲜血染红大半,黑豆般的眼睛半阖着,喙微微颤动,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贵妃晕厥在玄宗怀中。皇帝面色铁青,抱着逐渐冰冷的鹦鹉尸体,双手颤抖。

"陛下..."高力士跪行上前,"是否传太医..."

"传旨。"玄宗声音冷得像冰,"今日值守鹦鹉阁的宫人,全部杖毙。驯鹰坊上下,尽数腰斩。翰林院所有接触过雪衣娘的学士,流放岭南。"

高力士额头渗出冷汗:"遵...遵旨。"

"还有,"玄宗轻抚雪衣娘逐渐僵硬的羽毛,"命将作监即日动工,在御苑修建鹦鹉冢,用汉白玉为材,镶珍珠玛瑙,朕要亲自撰写墓志铭。"

三日后,长安城阴云密布。十二名宫女的惨叫声从掖庭传出,最终归于沉寂。驯鹰坊的血流到街上,引来野狗舔食。二十三名翰林学士戴着枷锁,在禁军押解下踏上通往岭南的死亡之路。

而兴庆宫御苑内,百名工匠日夜赶工。汉白玉砌成的鹦鹉冢已见雏形,冢形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基座雕刻着百鸟朝凤图。冢前立着玄宗亲笔题写的石碑:"大唐灵禽雪衣娘之墓"。

下葬这日,细雨霏霏。玄宗与贵妃身着素服,亲自将雪衣娘放入金丝楠木棺中。棺内铺着蜀锦,四周摆放着各种珍宝玩物——玉雕的荔枝、金制的栖架、象牙梳子、珍珠项链...

"三郎..."贵妃泪眼婆娑,"让雪衣娘带着这个去吧。"

她将一枚羊脂玉佩放入棺中,正是玄宗去年赐给她的定情之物。玄宗动容,又命人取来一对夜明珠置于鹦鹉两侧。

"封冢。"玄宗哑声道。

工匠们小心合上玉冢顶盖,用金汁密封缝隙。冢前香烟缭绕,七十二名僧人诵经超度。贵妃跪在雨中,哭得梨花带雨;玄宗背手而立,眼中含泪却未落下。

当夜,华清宫内灯火通明。玄宗独坐殿中,面前摊着《雪衣娘语录》,上面记录着它学会的每一句诗词。高力士轻手轻脚地进来:"陛下,岭南节度使又进献了一只绿鹦鹉,据说也会吟诗..."

"滚!"玄宗突然暴怒,将案上物品尽数扫落,"谁要那庸俗之物!朕的雪衣娘...天下无双的雪衣娘..."

高力士连滚带爬退出殿外。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以及皇帝似哭似笑的低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的乱葬岗上,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在新坟前跪拜。阿蛮将一束野花放在无名坟前,轻声道:"爹,女儿见到雪儿了...它过得很好...很得宠爱..."

她抹去眼泪,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羽——上巳节那日,雪衣娘飞落她花篮时掉落的。她不知道,她心爱的"雪儿"此刻已躺在冰冷的玉冢中,陪葬的珍宝足以养活整个岭南道的贫民。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长安城的朱墙金瓦,也冲刷着乱葬岗上的新土。阿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只有那支白羽,在雨中轻轻颤动,像是不甘就此沉寂的灵魂。第四章 坟前誓言

雨水顺着阿蛮的麻布衣领灌入后背,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乱葬岗上的新坟被雨水冲刷,露出半截草席——那是她父亲唯一的殓衣。阿蛮跪在泥泞中,十指深深抠入湿土。

"爹,女儿见到雪儿了..."她的声音淹没在雨声中,"它...它成了贵妃的宠物..."

一道闪电劈开阴沉的天幕,照亮她手中那支白羽。上巳节那日,雪衣娘落在她花篮上的瞬间,她几乎停止了呼吸。三年了,它长大了,羽毛更加丰盈,头顶的羽冠威风凛凛,可那双黑豆般的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它认得我..."阿蛮将白羽贴在胸口,"它叫我名字了..."

雨水混合着泪水滚落。那日领赏时,她多想告诉所有人,这只被称作"雪衣娘"的白鹦鹉,原本是她家的"雪儿"。但禁军明晃晃的刀锋让她把话咽了回去。

"岭南进献的祥瑞?"阿蛮冷笑一声,指甲掐入掌心,"那是用爹的命换来的!"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泥泞的声音。阿蛮警觉地抬头,看见一队囚车正缓慢行来。囚笼中关押着身穿白色囚衣的男子,个个戴着沉重的木枷。押解的官兵挥舞皮鞭,喝骂声穿透雨幕。

"快点!你们这些诽谤圣上的逆臣!流放岭南都是便宜你们了!"

阿蛮缩在一座坟茔后,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当最后一辆囚车经过时,她看见笼中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老者的囚衣被鞭子抽裂,露出血痕斑斑的背部,可他腰杆挺得笔直,口中喃喃自语。

突然,老者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木枷上。官兵骂咧咧地打开囚笼,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拽出来,扔在路边。

"杜学士,您就在这儿等死吧!"官兵大笑着扬长而去。

阿蛮等车队远去,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老者仰面躺在泥水中,胸口微弱起伏。她认出了这张脸——上巳节那日,跟在翰林院队伍中的长者。

"水..."老者干裂的嘴唇蠕动着。

阿蛮解下腰间竹筒,将最后一口水喂给他。老者贪婪地吞咽,随后睁开浑浊的双眼。

"姑娘...为何救一个将死之人?"

"您...您是翰林院的学士?"阿蛮压低声音,"为何被流放?"

老者苦笑:"一只鹦鹉死了,皇帝需要发泄怒火..."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老朽杜怀信...不过是教过它几句诗..."

阿蛮浑身一震。雪儿死了?那个站在贵妃肩头神气活现的雪衣娘,死了?

"怎么死的?"她声音发颤。

"苍鹰所伤..."杜怀信虚弱地说,"可真正害死它的...是这吃人的皇宫..."他忽然抓住阿蛮的手腕,"姑娘,你手上的白羽...莫非..."

阿蛮的眼泪夺眶而出:"它原本是我养的...叫雪儿...岭南节度使的人杀了我爹,抢走了它..."

杜怀信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卷湿透的纸页,塞到阿蛮手中。

"这是...我写的《雪衣娘赋》...揭露岭南官员强抢民鸟...虐杀百姓..."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喘息片刻,"藏在...藏在..."

话未说完,杜怀信的手突然垂下,眼睛永远闭上了。阿蛮颤抖着探他鼻息,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轻轻合上老者的双眼,从他贴身的暗袋里摸出一枚青铜钥匙。

"藏在哪儿?老先生,您还没告诉我..."阿蛮哽咽着,展开那卷湿透的纸。墨迹已经晕染,但仍能辨认出赋文开篇:"白羽无辜,血染朱门..."

远处传来官兵的呼喝声,阿蛮急忙将纸卷和钥匙藏入怀中,抓起自己的花篮匆匆离开。雨幕中,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父亲的荒坟和新添的翰林墓,指甲再次掐入掌心。

"爹,杜老先生,我发誓...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真相!"

......

一个月后,长安城西市口贴出告示:宫中招募宫女,年十四至二十,相貌端正者皆可应选。排队的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格外显眼。阿蛮穿着借来的干净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与周围叽叽喳喳的少女们形成鲜明对比。

"听说入选了每月能拿两贯钱呢!"

"要是被分到贵妃娘娘宫里,赏赐更多!"

阿蛮沉默地听着,手不自觉地摸向藏在衣内的白羽。队伍缓缓前进,终于轮到她。负责选拔的老太监抬起她下巴,眯眼打量。

"太瘦了...手上还有茧子..."老太监皱眉,"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奴婢...奴婢叫秋草,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阿蛮编造着身世,声音细若蚊蝇。

老太监正要挥手赶人,忽然瞥见她耳垂上一颗红痣,动作一顿。

"倒是颗好痣,主富贵。"他嘟囔着,丢给她一块木牌,"明日辰时,玄武门外候着。"

阿蛮紧握木牌,心跳如鼓。第一步,成了。

入宫训练比想象中严苛。三十名新入宫的宫女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学习跪拜、奉茶、走路、说话...稍有差错就会挨戒尺。阿蛮的手心经常肿得拿不住筷子,但她咬牙坚持着。

"秋草,你学得真快。"同屋的宫女春燕羡慕地说,"嬷嬷今天又夸你了。"

阿蛮低头整理衣带:"只是怕挨打罢了。"她没说自己每晚熄灯后,还在被窝里反复练习白天学的礼仪。

一个月后的分配日,阿蛮被分到了御苑洒扫处。虽然不是心心念念的贵妃宫中,但御苑——那里有雪衣娘的墓冢。

第一次踏入御苑,阿蛮被眼前的奢华震撼了。奇花异草从四面八方涌入视线,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如同仙境,汉白玉栏杆上雕刻着精细的缠枝纹。与她记忆中岭南的竹屋茅舍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那边就是鹦鹉冢,每日要擦拭三遍。"管事嬷嬷指着远处一座白玉建筑,"那可是陛下心头肉,马虎不得。"

阿蛮握紧扫帚,缓步走向那座莲花状的墓冢。冢前石碑上"大唐灵禽雪衣娘之墓"几个鎏金大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冢周围种着从岭南移栽的奇花,甚至有专人负责维持适宜的温度。

"雪儿..."阿蛮轻抚冰凉的玉冢,想象着里面那只曾经活泼的白鹦鹉。冢基上刻着百鸟朝凤图,其中一只白鹦鹉格外醒目。

"发什么呆!快干活!"嬷嬷的呵斥声传来。

阿蛮急忙拿起抹布,仔细擦拭玉冢的每一寸。当她转到冢后时,发现基座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缝隙。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了杜怀信给她的那把青铜钥匙。

当晚,阿蛮借口肚子疼,偷偷溜回御苑。月光下的鹦鹉冢泛着幽幽冷光。她颤抖着掏出钥匙,插入那道缝隙。

"咔嗒"一声轻响,基座弹开一个小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卷绢帛。阿蛮展开一看,正是《雪衣娘赋》的完整版本,字迹工整清晰,与那日雨中的残页截然不同。

"...白羽本自南岭来,朱门一入成冤魂。养鸟少女泪尽血,老父横死无人问。节度献宝求荣宠,哪管民间疾苦深..."

赋文字字泣血,详述了岭南官员如何为讨好皇帝而强抢民鸟,虐杀无辜百姓。最后还附了一份名单,记录着被处死的宫人和流放的翰林。

阿蛮将绢帛贴在心口,泪水打湿了衣襟。她终于明白杜怀信为何宁死也要保存这份证据。

"杜老先生,我会完成您未竟之事..."她对着月光起誓。

远处传来巡逻太监的灯笼光亮,阿蛮急忙将绢帛藏好,悄悄溜回住处。同屋的春燕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秋草,去哪了?"

"...如厕。"阿蛮轻声回答,将绢帛塞入枕下。

春燕又沉沉睡去,而阿蛮睁眼到天明。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形——她要在贵妃寿宴上当众揭露真相,让高高在上的皇帝知道,他心爱的"雪衣娘"背后,流淌着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第五章 暗流涌动

御苑的桂花开了,甜腻的香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阿蛮跪在鹦鹉冢前,用丝绒布擦拭着玉碑上的鎏金大字。三个月了,她已经从粗使宫女升为专司鹦鹉冢维护的侍女,这是她刻意讨好管事嬷嬷的结果。

"秋草姑娘。"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贵妃娘娘明日要来祭奠雪衣娘,高公公命你们把冢周围再打扫一遍。"

阿蛮低头应是,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机会来了。

自从得到《雪衣娘赋》,阿蛮一直在暗中准备。她将赋文抄录多份,通过相熟的宫女悄悄传播;她记下每日出入御苑的官员名单,寻找可能同情杜怀信的朝臣;她甚至学会了模仿不同人的笔迹,准备在关键时刻制造混乱。

"听说安禄山节度使又送来十车珍宝。"午间歇息时,春燕凑过来小声说,"陛下龙颜大悦,准他不必行礼就可入宫。"

阿蛮捏紧手中的扫帚。这些日子,她已听太多这样的消息——哪个节度使献宝得宠,哪个官员因直言被贬。而民间,她亲眼所见,长安城外饿殍遍野,卖儿鬻女者不计其数。

"贵妃娘娘每月用胭脂钱就够普通百姓家过一年。"春燕继续八卦,"前日内库刚支取了三百匹蜀锦,就为给她做新衣裳..."

阿蛮突然打断她:"春燕,你想过宫外的生活吗?"

春燕一愣,随即苦笑:"我们这些宫婢,二十五岁才能放出宫去。到那时..."她摸着自己粗糙的手,"早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

阿蛮望向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那里正传出阵阵乐声。据说玄宗为博贵妃一笑,命数百工匠在太液池畔建了一座"舞霓裳"台,专供贵妃跳《霓裳羽衣舞》。

当晚,阿蛮借口腹痛未去吃饭,独自留在房中。她从床板下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那卷《雪衣娘赋》和她偷偷收集的各类情报。最上面是一张名单——明日贵妃祭奠时将到场的重要人物。

"左相陈希烈...翰林学士李白...御史中丞杨国忠..."阿蛮轻声念着,在"杨国忠"三字上画了个圈。这个贵妃的族兄,近来权势熏天,据说与安禄山势同水火。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阿蛮急忙将布包藏好。门被推开,春燕脸色苍白地冲进来。

"秋草!不好了!"她喘着气,"掖庭那边...那边又打死人了!"

阿蛮心头一紧:"怎么回事?"

"是个叫冬梅的宫女...她在贵妃的裙子上发现一根白羽,说了句'像是雪衣娘的羽毛'..."春燕浑身发抖,"被高公公听见了,当场杖毙..."

阿蛮如坠冰窟。冬梅是她交好的宫女之一,曾帮忙传递过抄录的赋文。她强忍悲痛,问道:"冬梅...可曾留下什么话?"

春燕摇头,突然压低声音:"但我在她床下发现了这个..."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阿蛮展开一看,是半首未写完的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是杜学士的诗!"春燕惊恐地捂住嘴,"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们看过!"

阿蛮将纸紧紧攥住。杜怀信虽然死了,但他的诗作仍在宫中秘密流传,像一粒粒火种,等待燎原的时刻。

次日清晨,御苑戒备森严。阿蛮和其余宫女天不亮就起来,将鹦鹉冢周围打扫得一尘不染。冢前摆上了新鲜水果和雪衣娘生前最爱的岭南荔枝,虽然这个季节运来的荔枝已经价值连城。

辰时三刻,鼓乐声由远及近。玄宗携杨贵妃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大批侍从和朝中重臣。阿蛮跪在宫女队列最末,偷眼打量这位大唐天子。

五十三岁的玄宗依然气度不凡,但眼角已有了深深的皱纹。他身边的杨贵妃一袭素白纱裙,发间只簪一朵白玉兰,显然是特意为祭奠雪衣娘而穿的丧服。

"爱妃不必过于悲伤。"玄宗轻抚贵妃肩头,"雪衣娘在天之灵,定感念你的情意。"

贵妃眼含泪光:"三郎,我昨夜又梦见它了...它站在太液池畔的柳枝上,对我说'云想衣裳花想容'..."

玄宗动容,亲自点燃三炷香插在玉冢前的金炉中。高力士尖声宣布祭奠开始,乐工奏起哀婉的曲子。

阿蛮心跳加速。时机到了。按照计划,她应该趁众人注意力集中在祭奠上时,将《雪衣娘赋》塞给看起来最正直的官员。但此刻,看着玄宗对一只鹦鹉如此厚待,而对她父亲这样的百姓生死漠不关心,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陛下!"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阿蛮惊骇地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全场寂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宫女身上。高力士脸色铁青,挥手就要让侍卫拿人。

"慢。"玄宗却抬手制止,"你有何话要说?"

阿蛮浑身发抖,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跪行几步,从怀中掏出《雪衣娘赋》,高举过头。

"奴婢...奴婢有关于雪衣娘真相的奏报!"

贵妃惊讶地掩住嘴。玄宗眯起眼睛,示意高力士将绢帛呈上。他展开一看,脸色逐渐阴沉。

"这是何人所写?"皇帝声音冷得像冰。

阿蛮额头抵地:"是...是已故翰林学士杜怀信遗作..."

"大胆!"杨国忠突然厉喝,"杜怀信因诽谤圣上已被流放,这贱婢竟敢传播逆文!来人——"

"且慢。"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他。身着白袍的李白走出队列,"陛下,既然事关雪衣娘,何不听她说完?"

玄宗沉吟片刻,挥手示意侍卫退下:"说。"

阿蛮深吸一口气,将雪衣娘的来历、岭南官员的暴行、父亲的惨死一一道来。说到动情处,她掏出那支珍藏的白羽:"陛下若不信,可验看这支羽毛...是上巳节时,雪衣娘落在奴婢花篮上掉落的...它认出了奴婢,叫了奴婢的名字..."

贵妃突然轻声啜泣起来。玄宗面色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绢帛。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突然问。

"奴婢...奴婢本名阿蛮..."她咬了咬牙,"岭南道贺州人士,家父陈五郎,被岭南节度使属下活活打死,只因不肯交出雪儿...也就是后来的雪衣娘..."

玄宗转身望向南方,久久不语。御苑内静得能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终于,皇帝开口:

"岭南节度使张九章,即刻革职查办。涉事官员,一律严惩不贷。"他顿了顿,"宫女阿蛮...封为鹦鹉冢守陵女官,秩同七品。"

满朝哗然。杨国忠脸色难看至极,李白却露出欣慰的笑容。贵妃轻拭泪痕,对阿蛮招了招手。

"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那支羽毛。"

阿蛮膝行上前,将白羽呈给贵妃。美人指尖轻抚羽毛,泪珠滚落:"果然是雪衣娘的...根部这点灰斑,我认得..."

玄宗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挥手示意祭奠继续,却独自走到玉冢另一侧,望着太液池出神。

阿蛮退回原位,双腿发软。她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易相信她,更没想到会因此获得官职。但当她偷眼看向杨国忠时,那阴鸷的眼神让她明白,这场风波远未结束。

祭奠结束后,新任女官阿蛮奉命留在最后整理祭品。夜色渐浓,御苑中只剩她一人。她轻抚玉冢,低声道:"雪儿,你看到了吗?我为你和爹讨回了一点公道..."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阿蛮猛地回头,看见杨国忠从假山后走出,眼中闪着危险的光。

"相爷..."她后退几步,背抵上了玉冢。

杨国忠冷笑:"张九章是我的人。你以为凭一只死鸟和一篇酸文,就能动摇朝廷大局?"他逼近一步,"杜怀信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阿蛮浑身发冷:"不是...病死在流放途中吗?"

"天真。"杨国忠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岭南来的密报。张九章派人在途中下了慢药..."他突然将信撕碎,"就像我随时可以让你消失一样简单。"

阿蛮强自镇定:"陛下刚封我为官,我若出事..."

"一个小小女官,死了又如何?"杨国忠轻蔑地说,"陛下很快就会忘记你,就像他忘记杜怀信一样。"

就在此时,假山后传来一声轻咳。李白手持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咦?这不是杨相爷吗?夜深露重,小心着凉啊。"

杨国忠脸色一变,随即堆笑:"李学士也来祭奠雪衣娘?"

"我来陪它喝一杯。"李白晃了晃酒壶,醉眼朦胧地看向阿蛮,"这位就是新封的女官?好相貌,好胆识。"

杨国忠冷哼一声,甩袖离去。李白等他走远,突然眼神清明起来:"丫头,你惹上大麻烦了。"

阿蛮苦笑:"我知道。"

李白将酒洒在玉冢前:"杜怀信是我好友。他的《雪衣娘赋》,写得还不够狠。"他压低声音,"明日会有人送你出宫。趁命还在,走吧。"

阿蛮摇头:"我不能走。杜老先生的遗愿,还没完全实现。"

李白凝视她片刻,突然大笑:"好!有骨气!"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塞给她,"拿着这个去翰林院找王维,他会帮你。"

阿蛮握紧玉佩,看着李白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远比个人复仇更复杂的漩涡——朝廷内部,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而这一切,竟始于一只白鹦鹉的生死。

第六章 风暴前夕

鹦鹉冢前的白玉兰开了。阿蛮小心地剪下一枝,插在案前的青瓷瓶里。自从被玄宗封为守陵女官,她有了单独的小院,再不用与其他宫女挤在一起。表面上看,这是莫大的恩宠;实际上,她知道这是变相的软禁。

三个月来,除了定期来祭奠的贵妃,几乎没人敢与她交谈。杨国忠的阴影笼罩着她的一举一动。只有每月初一,当李白带着酒来鹦鹉冢前吟诗时,她才能得到些许外界消息。

"安禄山又加了平章事衔。"今日李白醉醺醺地说,手指蘸着酒在石桌上画图,"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拥兵二十万..."他突然压低声音,"丫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蛮将热茶推到他面前:"相权与将权失衡。"

李白挑眉:"杜怀信还教了你什么?"

"不是杜老先生。"阿蛮从枕下取出一卷竹简,"是这些日子我整理的《雪衣娘实录》。"

李白展开竹简,越看神色越凝重。这哪里是什么实录,分明是一份详尽的朝廷势力分析——杨国忠一党的贪腐记录,安禄山在边境的异动,甚至玄宗近年来的每一项昏聩决策,都被阿蛮以记录雪衣娘往事的名义暗中记下。

"你..."李白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极低,"你想做什么?"

阿蛮将白玉兰的花瓣一片片摘下:"李学士,您觉得大唐如今像什么?"

不等他回答,她自问自答:"像雪衣娘的金丝笼——外表华丽,内里却早已腐朽。"她指向竹简上一处,"去年关中大旱,陛下却拨了三百万贯修建华清宫新殿;今年河东道蝗灾,贵妃的霓裳羽衣用了五百名绣娘耗时半年..."

李白突然按住她的手:"隔墙有耳。"

院外确实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阿蛮迅速收起竹简,装作在为李白斟茶。片刻后,春燕慌张地跑进来。

"阿蛮姐姐!不好了!"她气喘吁吁,"高公公带人搜查了下房,把...把冬梅留下的那些诗稿都搜走了!"

阿蛮手中的茶壶差点打翻。那些秘密传抄的杜诗,可是大逆不道的证据。

"谁告的密?"李白沉声问。

春燕摇头,眼泪扑簌簌落下:"不知道...但高公公说,要严查宫中'诽谤朝政'的逆党..."

阿蛮与李白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分明是杨国忠开始清剿异己的信号。

"春燕,你先回去。"阿蛮镇定地说,"若有人问起,就说你从未见过什么诗稿。"

待春燕离去,李白立刻起身:"我必须警告王维他们。丫头,你这竹简..."

"我会藏好。"阿蛮将竹简塞入一个防水油布袋,埋进鹦鹉冢基座的暗格中——那个曾经藏《雪衣娘赋》的地方。

李白临走前,深深看了她一眼:"风雨欲来,珍重。"

当夜,阿蛮辗转难眠。三更时分,院门突然被轻轻叩响。她警觉地摸出枕下防身的剪刀,低声问:"谁?"

"是我,春燕。"门外声音带着哭腔,"开开门..."

阿蛮刚拉开门闩,春燕就跌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陌生宫女。借着月光,阿蛮认出其中一个是翰林院供职的文书宫女。

"阿蛮姑娘,"文书宫女急声道,"李学士让我来告诉你,杨相爷已经拟定了黑名单,你是头一个!他们天亮就要来拿人!"

春燕哭着补充:"冬梅的诗稿上有...有你的笔迹..."

阿蛮如坠冰窟。她早该想到,那些暗中传抄的诗文终会暴露。

"你们快走。"她推着三人,"别连累了你们。"

文书宫女却抓住她的手:"李学士安排了出路。现在就跟我们走,有人接应。"

阿蛮望向院中的鹦鹉冢。那里埋藏着三个月来的心血,是她为父亲、为杜怀信、为雪衣娘讨回公道的全部希望。

"给我片刻。"她冲到玉冢前,跪地轻叩基座暗格。竹简安然无恙,但她没有取出,而是将怀中一直珍藏的白羽也放了进去。

"雪儿,帮我守着它们..."

四人借着夜色潜行至御苑偏门。守卫已被买通,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阿蛮正要跨出,突然回头望向太液池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霓裳羽衣曲》的乐声。

"今日是...贵妃寿辰?"

文书宫女点头:"陛下在沉香亭设宴,杨相爷和一众大臣都在。李学士说,正是趁乱离开的好时机。"

阿蛮却站着不动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闪现——若此时将《雪衣娘实录》公之于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你们先走。"她突然转身,"我还有件事必须做。"

不顾三人劝阻,阿蛮抱着从暗格取出的油布袋,朝太液池方向飞奔。耳边风声呼啸,仿佛听见父亲临终前的咳嗽,杜怀信在雨中的遗言,雪衣娘最后那声未完成的鸣叫...

沉香亭外戒备森严,但阿蛮凭着女官腰牌混了进去。亭内觥筹交错,玄宗正揽着微醺的贵妃欣赏歌舞,杨国忠与安禄山分坐两侧,表面谈笑风生,眼神却刀光剑影。

高力士最先发现闯入者:"大胆!何人擅闯..."

"奴婢鹦鹉冢守陵女官阿蛮!"她高声喊道,扑通跪在亭中央,"有要事禀报陛下!"

乐声戛然而止。玄宗皱眉:"何事不能明日再奏?"

阿蛮高举油布袋:"奴婢整理完成《雪衣娘实录》,记载灵禽生平及...及其背后真相!"

"呈上来。"玄宗似乎来了兴趣。

杨国忠突然起身:"陛下,此女行为乖张,恐有不轨之心。不如由臣先..."

"朕要看。"玄宗不容置疑地打断他。

高力士将油布袋呈上。玄宗展开竹简,起初还面带微笑,越看脸色越沉。亭内气氛骤然紧张,贵妃不安地扯了扯皇帝衣袖。

"三郎,怎么了?"

玄宗不答,目光如电射向杨国忠:"这上面写,岭南官员强抢雪衣娘时,虐杀百姓三十七人,可是真的?"

杨国忠额头冒汗:"陛下明鉴,那都是刁民抗旨..."

"还有,"玄宗继续质问,"张九章每年进贡的珍玩,有半数是从民间强取豪夺?"

安禄山突然哈哈大笑:"杨相爷,原来你手下尽是这等贪官污吏!"

"你!"杨国忠面红耳赤,"安节度使边关将士屡有劫掠商队之举,又当如何?"

朝臣们开始窃窃私语。阿蛮跪在中央,看着自己的《实录》像一颗火星,落入了早已干燥的柴堆。

"够了!"玄宗拍案而起,竹简哗啦落地,"朕的天下,竟被你们治理得如此乌烟瘴气!"

贵妃吓得酒杯落地,葡萄美酒溅在雪白的裙裾上,如鲜血般刺目。玄宗怒气冲冲地离席而去,众臣跪了一地。

杨国忠缓缓起身,眼中杀意凛然。他走向仍跪在地上的阿蛮,一字一顿:"你,找死。"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钟声——那是边关急报的信号。一名风尘仆仆的驿使被带进亭来,跪地高呼:

"范阳急报!安节度使部将史思明造反,已攻占蓟城!"

满堂哗然。安禄山猛地站起:"胡说八道!本帅在此,史思明安敢造反?!"

驿使颤声道:"节度使离镇后...史将军打出'清君侧'旗号...说...说要诛杨国忠以谢天下..."

亭内瞬间大乱。杨国忠面如土色,安禄山暴跳如雷,朝臣们或惊或怒。只有阿蛮静静跪在原地,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她想起杜怀信生前说过的话:"盛世之下,危机四伏。一只鹦鹉的死,或许就是崩塌的开始。"

混乱中,一只手突然拉住她。李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傻丫头,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阿蛮被他拽着冲出沉香亭。身后,大唐盛世的华美帷幕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撕开。而她,一个岭南养鸟女的女儿,竟成了这场风暴最早的见证者。

御苑偏门外,一驾马车等候多时。阿蛮上车前最后回望了一眼皇宫方向。在那里,雪衣娘的玉冢依然洁白如新,冢中埋藏的秘密与真相,终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成为某种预言。

马车驶入黑暗。长安城的钟声越来越急,像在为一个时代敲响丧钟。

第七章 乱世流离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坑洼处,将阿蛮颠得撞向厢壁。她紧攥着车帘,指节发白。身后长安城的轮廓已隐没在夜色中,但城墙上燃起的烽火仍清晰可见。

"别看了。"对面的李白递来一个皮囊,"喝口酒压压惊。"

阿蛮摇头,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雪衣娘实录》残余部分——这是她在沉香亭混乱中抢救出来的几页。"李学士,我们这是去哪?"

"先去蓝田与王维汇合。"李白灌了口酒,"然后南下...安禄山的叛军不日就会兵临长安,北方很快就要生灵涂炭了。"

阿蛮望向窗外。官道两旁的村落里,零星灯火闪烁。这些淳朴的农户还不知道,一场浩劫即将降临。

"为什么要帮我?"她突然问,"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

李白醉眼朦胧地笑了:"丫头,你可不'微'也不'小'。一篇《雪衣娘实录》,搅得朝堂天翻地覆..."他压低声音,"杜怀信没看错人。"

马车突然急刹。前方传来喝令声:"奉杨相爷命,严查所有出城车辆!"

阿蛮浑身一颤。李白却从容不迫地从座位下掏出一套男装:"换上。从现在起,你是我书童李十二。"

当车帘被掀开时,搜查的官兵只看到一个醉醺醺的诗人和他满脸麻子的小书童。李白随手塞给官兵一锭银子:"军爷辛苦...来,买酒喝..."

蓝田驿站的灯火在雨夜中如豆。阿蛮跟着李白走进一间偏僻厢房,屋内三人立刻站起——王维、杜甫,还有一位她没想到的人:高适。

"你还活着!"王维快步上前,"杨国忠派人搜遍了翰林院..."

杜甫则直接向她深深一揖:"阿蛮姑娘,你那《实录》我已拜读部分...字字血泪,句句诛心!"

阿蛮不知所措地回礼。这些名满天下的大诗人,竟对她一个小宫女如此礼遇。

高适递上一杯热茶:"我们从沉香亭逃出来的同僚那里听说了你的壮举。杨国忠现在悬赏千金要你的人头。"

"别说这些了。"李白拍拍手,"计划如何?"

王维展开一幅地图:"叛军已破洛阳,下一步必攻潼关。我们分两路:子美(杜甫)和高适北上灵武投奔太子;我和太白(李白)带阿蛮南下襄阳。"

"我呢?"一个清冷的女声从门外传来。阿蛮回头,看见一位身着道袍的女子手捧琴囊而立。

"公孙大家!"众人齐声问候。

女子向阿蛮微微颔首:"贫道公孙兰,曾为贵妃娘娘教习琵琶。"她苦笑,"如今也成了'诽谤朝政'的逆党。"

阿蛮这才明白,自己那篇《实录》如同一把火,烧毁了无数人苦心维持的表面平静。

夜深人静,阿蛮独自在院中望着北方。长安方向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红光。突然,一片冰凉落在她脸上——下雪了。

"第一场雪啊。"公孙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往年这时候,宫中该准备赏雪宴了。"

阿蛮轻声道:"贵妃娘娘最爱太液池的雪景..."

"你恨她吗?"公孙兰突然问,"若不是她对雪衣娘的宠爱,你父亲也许不会..."

阿蛮沉默良久:"我不知道...她待雪儿是真心好..."她掏出怀中那支白羽,"有时我在想,若雪儿没死,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公孙兰轻抚琴囊:"一只鹦鹉的死活改变不了大局。这个帝国早已病入膏肓,雪衣娘不过是...一个征兆。"

次日拂晓,一行人分道扬镳。临别前,杜甫将一卷诗稿塞给阿蛮:"这是我近年所作,与你《实录》对照着看,或许...对后世有用。"

阿蛮郑重接过,与王维、李白、公孙兰踏上南下之路。他们扮作游方艺人和随从,阿蛮仍是男装打扮,脸上涂着黄蜡伪装病容。

沿途所见,令阿蛮触目惊心。村庄十室九空,田间荒草丛生。偶尔遇到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有的背着奄奄一息的孩童,有的拖着年迈的父母。

"赋税太重..."一个老农蹲在路边啃树皮,"杨宰相的新税法,连种子都征走了..."

王维悄悄塞给老人几个铜钱,却被李白制止:"别露财。"他指了指远处树林中晃动的黑影,"流民饿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当晚投宿破庙时,阿蛮借着篝火整理《实录》残页与杜甫诗稿。公孙兰在一旁调琴,突然轻拨弦线,唱起一首小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阿蛮抬头:"这是..."

"杜子美的诗,如今已在民间传唱了。"公孙兰叹息,"比我们走得快多了。"

王维从外面匆匆进来:"不好,驿站贴出了海捕文书。"他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赫然画着阿蛮的肖像——"钦犯陈阿蛮,窃取宫中机密..."

李白凑近看了看,突然大笑:"画得一点都不像!"

阿蛮却笑不出来。文书上写明,窝藏者同罪,举报者赏金千两。她看向三位同伴:"我们...还是分开走吧。我不能连累你们。"

"胡说什么!"王维罕见地提高了声音,"杜怀信临终将你托付给我们,翰林院同气连枝..."

公孙兰按住阿蛮颤抖的手:"傻孩子,你以为我们只是为你?"她指向文书上另一行小字,"'同案缉拿诽谤朝政者李白等'...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了。"

次日,他们改走山路。李白不知从哪弄来一头瘦驴,让阿蛮骑着。山路崎岖,积雪未化,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

"歇会儿吧。"王维气喘吁吁地靠着一棵老松。

阿蛮从驴背上滑下,突然发现松树下蜷缩着一个小女孩,约莫六七岁,衣衫单薄,已经冻得嘴唇发紫。

"还活着!"她急忙脱下外袍裹住孩子。

公孙兰取出随身酒囊,一点点喂给孩子。女孩睁开眼,虚弱地说:"娘...娘在前面庙里...病了..."

阿蛮抱起孩子向前寻去。山腰处有座破败的土地庙,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流民。角落里的妇人已经奄奄一息,见到女儿被送回,浑浊的眼中流下泪水。

"多谢...恩公..."她气若游丝。

阿蛮翻遍行囊,找出仅剩的干粮和药丸。妇人却摇头:"不...用了...只求...带走我女儿..."

小女孩死死抱住母亲:"我不走!我要和娘在一起!"

妇人用尽最后力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白鹦鹉的手帕:"给你...跟着...这些...好人..."

手帕落在阿蛮手中,她如遭雷击——这分明是她当年在岭南时绣给雪衣娘的!帕角还绣着"雪儿"两个小字。

"大嫂,这手帕..."阿蛮急切地问。

"男人...从长安...带回来的..."妇人声音越来越弱,"说是什么...灵禽...用过的...值钱..."

阿蛮紧握着手帕,泪水模糊了视线。雪衣娘死后,它用过的物品竟被当作珍品买卖,而大唐的子民,却在这冰天雪地里一个个倒下...

妇人最终还是断了气。小女孩的哭声撕心裂肺。公孙兰默默抱起孩子,王维和李白在庙后挖了个浅坑,草草埋葬了死者。

"带着她吧。"李白看着阿蛮,"就像当年杜怀信帮你一样。"

阿蛮点头,将白鹦鹉手帕系在小女孩颈间:"你叫什么名字?"

"囡囡..."孩子抽噎着回答。

"囡囡,从今往后,你跟着我们。"阿蛮轻抚她的头发,"我会告诉你一个关于白鹦鹉的故事..."

一行人继续南行,队伍中多了个瘦小的身影。阿蛮把驴让给囡囡骑,自己步行。夜幕降临时,他们终于看到了汉水,对岸就是相对安全的襄阳地界。

渡口处,一队官兵正在盘查过往行人。李白压低斗笠:"分开走。王摩诘(王维)带公孙大家和小孩先过;阿蛮跟我绕到下游找渔船。"

就在分头行动时,囡囡突然指着官兵中一人:"那个大胡子...来过我们村...抢粮食..."

阿蛮心头一紧。果然,那军官正拿着海捕文书挨个比对行人。她急忙转身,却与一个税吏撞个正着。

"咦?"税吏眯起眼,"这小郎君好面熟..."

李白一把拉过阿蛮:"舍弟病重,军爷见谅..."他暗中塞过一块碎银。

税吏掂了掂银子,突然高喊:"来人啊!钦犯在这!"

"跑!"李白猛地推开税吏,拽着阿蛮冲向河岸。身后箭矢破空而来,一支正中李白肩膀。阿蛮扶着他跌跌撞撞跳入冰冷的汉水,在追兵的叫骂声中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阿蛮被冲上一处浅滩。她挣扎着爬起,发现李白躺在不远处,脸色惨白,肩头的箭杆已被折断,但箭头仍深嵌肉中。

"李学士!"她扑过去,撕下衣角为他包扎。

李白虚弱地睁开眼:"丫头...你的《实录》...还在吗?"

阿蛮摸向怀中,油布袋虽湿,但里面的纸张还完好:"在!都在!"

"那就好..."李白勉强一笑,"杜怀信说得对...文字比刀剑更长久..."

远处传来犬吠声。阿蛮咬牙背起李白,向远处的灯火蹒跚而行。每走一步,脚上的冻疮都钻心地疼,但怀中的《实录》贴着她的心口,像一团不灭的火。

第八章 国破山河

建康城的春日来得早。秦淮河畔的柳枝抽出嫩芽时,阿蛮正在城南一间小院里教囡囡识字。两年过去,小女孩已长高了不少,脸上也有了血色。

"阿姐,这个字念什么?"囡囡指着《千字文》上的一处。

阿蛮刚要回答,院门突然被推开。王维风尘仆仆地进来,脸色凝重:"长安...沦陷了。"

毛笔从阿蛮手中掉落,在纸上晕开一团墨迹。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听到这消息,她仍感到一阵眩晕。

"详细说说。"她强自镇定。

王维坐下,囡囡乖巧地端来茶水。他啜了一口,缓缓道来:"去岁潼关失守,陛下仓皇西逃。行至马嵬坡,六军不发...杨国忠被杀,贵妃...缢死于佛堂。"

阿蛮闭上眼。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那个为雪衣娘落泪的贵妃,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那...陛下呢?"

"继续西行至成都。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尊陛下为太上皇。"王维叹息,"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

囡囡突然问:"王先生,我们的家...御苑里的鹦鹉冢...还在吗?"

王维摇头:"尚未有消息。不过..."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太白从江夏来信,说找到了杜子美。他们收集了许多战乱中的见闻,希望与我们整理的史料合为一集。"

阿蛮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这两年,她将《雪衣娘实录》残稿与杜甫给她的诗稿整理扩充,加入沿途见闻,编成一部更为详实的《白羽集》——取雪衣娘白羽为名,记录大唐由盛转衰的历程。

"公孙大家呢?"阿蛮问。

"仍在扬州避难。她将《霓裳羽衣曲》的工尺谱也贡献了出来,说是...历史的见证。"

阿蛮走进内室,从床底拖出一个樟木箱。里面整齐码放着数十卷手稿,最上面是她最新完成的一章——《马嵬之变》。她将王维带来的消息补充进去,墨迹未干就合上箱子。

"我们得回长安。"她突然说。

王维惊诧:"现在?叛军还占着京城!"

"正是时候。"阿蛮目光坚定,"趁乱取回埋在鹦鹉冢里的完整《实录》,与《白羽集》合璧。再者..."她轻抚囡囡头发,"该带这孩子回家看看了。"

一个月后,化装成商贾的一行人抵达长安郊外。曾经繁华的京畿地区如今满目疮痍。田野荒芜,村落焚毁,偶尔遇到的行人也都形销骨立,眼神空洞。

"看!"囡囡突然指着远处。

长安城墙依然矗立,但多处坍塌。城门上飘扬的不再是大唐的旗帜,而是叛军的黑色旌旗。城墙下,新坟连绵不绝,乌鸦在低空盘旋。

"从这边走。"王维领着他们绕到城东一处坍塌的城墙缺口,"我打探过了,这里守备最松。"

阿蛮牵着囡囡,跟着王维钻入缺口。昔日繁华的街巷如今冷冷清清,商铺大门洞开,里面空空如也。偶尔有叛军士兵醉醺醺地走过,他们赶紧躲进暗处。

越靠近皇城,景象越触目惊心。大明宫前的广场上堆满焦黑的木料,显然经历过一场大火。宫墙上到处是刀劈斧砍的痕迹,血迹已变成深褐色。

"御苑在那边。"王维指了个方向。

穿过一道残破的月洞门,阿蛮怔住了。记忆中花团锦簇的御苑,如今杂草丛生。太湖石倾颓,曲水流觞的水道干涸断裂。那些名贵的花木要么枯死,要么被砍伐殆尽。

"鹦鹉冢..."囡囡小声说。

阿蛮向记忆中的位置望去,心脏几乎停跳——汉白玉的鹦鹉冢依然矗立在一片废墟中,完好得近乎奇迹。冢前的石碑光洁如新,"大唐灵禽雪衣娘之墓"几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怎么会..."王维难以置信,"叛军竟没破坏它?"

阿蛮缓步上前,手指轻抚玉冢。基座上的暗格仍在,她颤抖着掏出杜怀信给她的青铜钥匙。

"咔嗒"一声,暗格弹开。里面的油布袋完好无损。阿蛮取出两年前藏在此处的完整版《雪衣娘实录》,紧紧贴在胸前。

"雪儿...谢谢你守护它..."

突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喝骂声。王维脸色大变:"叛军的巡逻队!快躲起来!"

他们刚藏到假山后,一队叛军士兵就闯入御苑。为首的将领满脸横肉,腰间挂着抢来的金玉饰品。

"将军,就是这座冢。"一个小兵谄媚地说,"听说是什么神鸟的墓,动不得。上次有几个兄弟想撬块玉下来卖,当晚就暴毙了..."

将领嗤笑:"放屁!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他抽出佩刀,狠狠砍向玉冢。

刀刃与玉石相撞,火花四溅。鹦鹉冢纹丝不动,将领的刀却崩了个缺口。就在他暴跳如雷,准备再砍时,冢顶突然飞起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在暮色中如幽灵般掠过众人头顶。

"鬼...鬼鸟!"士兵们吓得连连后退。

将领也变了脸色,强作镇定地啐了一口:"晦气!走!去别处搜!"

等叛军走远,阿蛮三人才从藏身处出来。囡囡仰头望着白鸟飞走的方向:"阿姐,那是雪衣娘吗?"

阿蛮摇头:"只是一只野鸽子。"但她心里知道,在某个瞬间,她真的希望那是雪儿的魂魄归来。

夜幕降临,他们不敢在皇城内久留。临走前,阿蛮做了一个决定——将《白羽集》的副本也藏入鹦鹉冢的暗格中。

"这样即使我们出事,真相也不会湮没。"她轻声解释。

王维点头赞同,还贡献出了自己这些年的诗作。囡囡想了想,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白鹦鹉手帕:"这个也放进去吧...是阿姐和雪衣娘的纪念..."

阿蛮感动地摸摸她的头,将手帕与文稿一起放入油布袋,小心藏回暗格。青铜钥匙她留了下来,挂在囡囡颈间。

"以后,这就是你的护身符了。"

三人趁着夜色离开皇城。走在残破的街道上,阿蛮频频回望。月光下的鹦鹉冢洁白如雪,像一座永不磨灭的纪念碑,见证着这个帝国的兴衰。

第九章 白羽千秋

元和四年春,长安城西郊的一处草堂内,年过六旬的白居易正与好友元稹品茗论诗。窗外细雨蒙蒙,新绿的柳枝随风轻摆。

"乐天兄,你看这段。"元稹指着案上一卷泛黄的手稿,"'白羽本自南岭来,朱门一入成冤魂'...这杜怀信的诗风,与你新作的《长恨歌》倒有几分相似。"

白居易接过细看。这卷题为《白羽集》的手稿是他日前在御苑鹦鹉冢下偶然发现的。当时他正为创作《长恨歌》搜集史料,听闻玄宗年间有灵禽葬于御苑,便前去凭吊。谁料竟在冢座暗格中发现这包珍贵文献。

"微之(元稹字),你看这里。"白居易翻到另一页,"'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分明是讽刺杨贵妃奢靡啊!比我的'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直白多了。"

元稹凑近细看:"奇怪,这字迹不像杜怀信的...倒像是女子手笔。"

两人继续翻阅。手稿内容庞杂,有诗有文,详细记录了开元天宝年间的朝政得失,特别是一只名为"雪衣娘"的白鹦鹉如何从岭南被强征入宫,其背后的民生疾苦。最后几页还附了安史之乱期间的各种见闻,笔触沉痛而真挚。

"这'阿蛮'是谁?"元稹指着文末署名,"文中自称曾为鹦鹉冢守陵女官..."

白居易摇头:"史书无载。不过你看这绣帕——"他指向案上那块陈旧的白鹦鹉手帕,"上面绣着'雪儿'二字,与文中所述吻合。"

细雨渐停,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手帕上。那只绣工精致的白鹦鹉仿佛活了过来,黑豆般的眼睛注视着两位诗人。

"乐天兄,这些材料若公之于世..."元稹欲言又止。

白居易轻抚胡须:"当今天子圣明,广开言路。这《白羽集》正可警示后人,勿重蹈玄宗覆辙。"他小心卷起手稿,"我打算将其与《长恨歌》一同呈献圣上。"

元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那鹦鹉冢现在如何?"

"完好无损。"白居易微笑,"说来也怪,历经战乱,御苑尽毁,唯独那座玉冢屹立不倒。当地百姓甚至传言,每逢雨雪天气,能听见冢中有鸟鸣声..."

"阿姐!快看!"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草堂外,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指着天空惊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掠过雨后的彩虹,消失在远方。

白居易和元稹相视一笑。阳光洒在案上的白羽集上,那些泛黄的纸页仿佛有了生命,向世人诉说着一个关于盛世、关于衰亡、关于一只白鹦鹉的传奇故事。

而在御苑深处,汉白玉的鹦鹉冢静静矗立。冢基暗格中,《雪衣娘实录》与《白羽集》安然沉睡,等待着下一个有缘人的发现。春风拂过冢前的野花,几片白色花瓣飘落,宛如当年那只灵禽掉落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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