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酒人酒事

闲聊时，有关酒的话题总能让大家津津乐道。在我老家，不喝酒的男人很少，除非身体有病不能喝。酒，早已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承载着乡情、亲情和友情的深厚情感。

小时候，听我爷爷讲，土司统治的年代，粮食十分稀缺，稻谷酿制的酒是珍贵的生活物资，专门用来上贡或招待贵客，平民百姓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舍得与亲朋好友分享美酒。那时看爷爷喝酒时眯眼润喉的表情，就像我吃到水果糖那般甜蜜而幸福。爷爷带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糖果时，偶尔也会买几毛钱的散酒解馋。小卖部主人习惯用衣袖草率地揩干全村酒鬼们轮流喝过的酒碗，然后用竹筒制作的酒提舀出酒到碗里，递给顾客。爷爷蹲在小卖部门口，边一小口一小口抿酒，边看我蹦蹦跳跳地吃糖果，时不时提醒我省着点吃。那个年代，借酒浇愁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呀！

如今，村里的酒文化依然浓厚，但喝酒的意义却更加丰富。村里喝酒的男人，有的没有酒瘾，家里有客人才喝；有的有酒瘾，无论有没有酒友都喝，纯属爱喝酒的男人。爱喝酒的男人可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小酌解乏，属于养生类型；一类是嗜酒如命，属于酒鬼类型。剩下的就是逢酒必喝的年轻小伙。

养生类型的喝酒男人，一般都是上年纪的中老年人居多。他们喝酒图的是养生，喝到位自然就停，从不贪杯。即便遇喜事时贪杯，也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借酒发疯，满世界大吼大叫。在社会上被酒蹂躏多年后，我自知酒量不好，所以每次回老家都往老人堆里凑，边负责端茶倒水边听他们讲古，或者劳作之余漫无目的地随意吹散牛。那种边喝酒边粗言粗语聊庄稼和人间闲事的氛围，让我感到格外的亲切。

酒鬼类型的喝酒男人，多数都是日子过得不太理想的人，家里的妻儿老小为酒鬼们操碎心，有的家庭最终闹成妻离子散。记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生活水平相比改革开放前明显改善，各种劣质酒也纷纷上市，寨子里的酒鬼突然爆增。酒醉后摔得鼻青脸肿的、烂泥一样被人背回家的、疯狗似的乱吼乱叫的、歇斯底里哭哭啼啼的、歪歪偏偏倒在墙角的，各式各样场面屡见不鲜。逢年过节时，看到一桌人有四五个喝醉时，感觉就像在动物园里。村里有些酒鬼，喝酒喝到身体像患水肿病一样浮肿，留下遗憾，早早结束了人间的行程。

但酒鬼里也有奇葩人物。我有个七十多岁的远房姑爹，一米七左右的瘦高身板恰似衣架，风吹过时，身上的衣服就迎风飘扬，让人感觉整个人都在摇摇晃晃，因为爱喝酒且语无伦次，村里人都叫他酒飘。酒飘与酒鬼有着本质的区别，称呼酒鬼倾向于贬义，酒后的言行举止会令人生厌；而酒飘倾向于中性，酒后像小孩童似的可爱。姑爹对我的称呼是“他舅舅”——按照老家的民族规矩，人死后盖棺材板的人必须是娘舅家的人，所以三代人都要称呼娘舅家的人为舅爷，表示对母系血脉的敬重。

姑爹身上随时散发着酒气，喝酒对他来说就像小孩子喝饮料。姑爹家和我家相隔几户人家，我家在寨子边，家门口就是人流聚散的场所，每次我回老家都能遇上他。与姑爹相遇时，他老远远就举着右手，好像生怕我看不到，接着就听到他的叫喊声“他舅舅，发烟来！”。等我走到他面前掏出烟卷，他就笑眯眯地歪偏着身子，像小孩子期待大人奖赏水果糖似的，边嘿嘿地笑，边祝福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除此以外，姑爹讲不出什么祝福的言语，也从不会和我寒暄冷暖。有时如果四周没有女人，他还会冷冷神神地对我说“走！泡妞去！”，经常搞得让我摸头不着脑、哭笑不得。旁边的人都会被逗得捧腹大笑，笑嘻嘻地开玩笑“酒飘阿爷，老早早又吃着飘药啦！”。

姑爹在村里很不受人待见，大家都喜欢拿他寻开心，而姑爹却不以为然。每逢村里搞集体活动，家家户户都要派人参加，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寨子，突然变得沸沸扬扬，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忙忙碌碌做活计，也有人扎堆侃段子。姑爹是出了名的酒飘，大家都默认他来凑数的角色，他无意间的言行举止是活跃现场气氛的调料。尽管家里的儿女看他出丑，心里自然不好过；但村里人都明白，姑爹是个心地善良的本分人，大家拿他寻开心，没有任何侮辱的意思。

在老家，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盘根错节，生而为人，似乎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尊严里，闲着没事时喜欢拿事不关己的人和事调侃。有时仔细想想姑爹的言行举止，我最佩服在他的喝酒生涯里，几乎未发生过酒后意外事情，也从未和任何人起争执——或许是因为他甘心情愿用自己的丑，给身边的人营造快乐的氛围吧。而不像那些爱拿别人的丑事八卦的人，内心却无比脆弱，一旦话题涉及自己的丑事就塌脸，甚至在酒桌上像一条愤怒的眼镜蛇，见人就乱喷，言语间喷出的吐沫星子都快出彩虹了。其实，人嘛，谁的身上没有几样臭毛病？既然想拿别人的丑寻开心，就不要计较别人拿你的丑下酒。

逢酒必喝的年轻小伙，是现阶段村里的喝酒主力军，喝酒图的是尽兴，酒壶不见底不罢休。他们像迁徙的候鸟，逢年过节或村子里老人去世时就蜂拥而归，在家里小酒天天醉，过完节或把老人送上山后，又一溜烟外出务工，村庄空空荡荡。难得有个别不喝酒，清清爽爽过日子的年轻小伙，总难免被喝酒的人孤立和调侃，好像只有喝酒才会让男人显得更大度——更像男子汉！？

喝酒原本只是你情我愿的事，但经常被人们道德绑架后，大家似乎都是迫于无奈才喝酒——于是，喝酒成了为融入群体，宁愿伤身体也不愿丢兄弟感情的生存行为。近些年来，我们村有若干个人，被亲人强制送去精神病医院治疗的人，几乎都是酒疯子，不喝酒时看着好端端的人，只要沾着酒就精神失常。有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的精神寄托怎么会是酒精？

在外工作的公职人员中，我是回老家最频繁的人，经常被亲戚朋友调侃——抬死人干部（在老家亲人心目中，参与抬死人送葬是读书不成器的人该干的憨力气活，有损读过书靠笔墨谋生人的形象）。离开大学校园二十年了，殊不知我也稀里糊涂地成了喝酒的男人。总的来说，喝酒对我而言害处大于好处，在此就不言丑了。

时代在变迁，现在喝酒的人，除了男人还有女人。酒醒后，大家都会聚在一起边列举各种喝酒引发的事故，心有余悸地谈论被脑溢血和脑梗摧残的人，边痛骂酒比耗子药还闹人。但骂归骂，喝酒的男人和女人们总能找到许多理由，依旧该吃吃该喝喝。

尽管如此，我们老家的酒文化依然在传承和发展。酒，不仅是情感的纽带，更是生活的调味剂。在未来的日子里，愿我们都能以更加健康、积极的态度对待酒，让酒成为我们生活中美好的一部分，而不是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