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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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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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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忆故人

人们闲谈时,每每论及那些飞黄腾达的人物,总难免要归结于“祖坟冒青烟”之类的言论。许多年前,我对此深信不疑,以为清明上坟不过是向祖宗乞求福荫的手段,好让子孙平步青云。有些人家更是痴迷此道,四处寻访风水先生,将迁坟视作改变命运的捷径。那时我还年少,只觉得家中长辈尽是些实用主义者,他们越是虔诚地举行那些祭祀仪式,我越是厌恶故乡的风俗。然而岁月流转,生活阅历渐深,我对清明竟生出别样的情愫来。

我们家族的祖坟,多聚在寨子上方的茶园里,亦有几个散落它处。让我记忆最深的,当属奶奶与高祖父、高祖母的坟茔。那时爷爷与父亲还健在,除了早逝的奶奶,我们一家老小常围坐在老屋低矮的火塘边其乐融融。天塌下来有父亲顶着,风雨来袭有母亲护着,无论阴晴圆缺,天真快活便是我童年的底色。后来我们村滑坡,新村须迁至坟山上;于是,全村人在政府的号令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迁坟与建房。家家户户为觅得一方风水宝地,背着晌午饭翻山越岭。父亲与伯父们,在远离村子的山林深处,为奶奶与高祖父、高祖母寻得一处自认为极佳的安息之所。

迁坟那天,父亲或许是想让我知晓祖坟方位,破例让我同行。母亲却絮絮叨叨,责怪父亲不该让我走这么远的山路。我一心想着能在山野间玩耍,又怕父亲听了母亲的言语反悔,竟对母亲生出几分恼意。于是,我愤愤地说“我不怕走山路!”,拎起炊具便往外走,差点将小小胳膊和细细腿脚都展示给父母看——我已长大,能为大人分忧了。那一夜,山顶的树林里寒露侵肌,我裹着父亲的衣裳,看大人们围着火堆,如烤糍粑般翻转着身子取暖,发觉自己成了父亲的累赘。

父亲为了告慰爷爷的养育之恩,不仅生前尽心孝顺,爷爷去世后,操办的丧事也十分隆重,堆积如山的牛羊肉让全村人大快朵颐。按现在政府提倡的标准,自然是大操大办——但此一时彼一时。爷爷一生颠沛流离——年少安逸,成年家道中落、亲人离散,中年流浪途中得遇贤妻,晚年倒是享了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爷爷原先葬在搬迁后的老宅旧址,父亲去世后,伯父不知受了何人指点,擅自将爷爷的坟迁至茶园祖坟堆中,与大奶奶合葬一处(爷爷曾娶过两个老婆,父亲与伯父是异母兄弟)。数十座坟茔拥挤在茶园里,如惊弓之鸟抱团取暖,风水明显不如老宅旧址。我作为晚辈,事前不知家里要迁坟,事后不便说三道四,毕竟伯父是爷爷的儿子,儿子安葬父亲,本是天经地义。而我向来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只想摆正心态,做好自己,不惧风雨,福祸随缘罢了。

父亲死于车祸。按老家风俗,横死之人不得与寿终正寝者同葬,名讳也要从族谱中抹去,再也不能魂归先祖齐聚的家园,甚至亲人也不得上坟祭扫,恍若此人从未在世上来过。当时竟有“好心人”教我,若梦中遇见父亲,须唾骂驱赶,以免冤魂缠身。对此类言语,我虽不置一词,心中却厌恶至极。家族中那些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的亲人,女人们嚎啕,男人们怒吼,都说父亲是遭仇人巫术咒语所害,恨不能将施术者碎尸万段;几个脾气火爆的亲人更是摩拳擦掌,眼里血丝密布,只差引燃仇恨的导火索,便会立刻闹出人命。如今想来,那些与父亲有过节的人,见我家如此狼狈,心中怕是暗自称快吧?

父亲的骨灰葬在乌拉河畔的小丘上,每次回故乡,我总不禁驻足远眺,或在路边小憩片刻。因事发突然,父亲的后事料理极为简略,还不及家中一头累死的牯牛。只记得自火葬场见到父亲遗容那一刻起,我便如行尸走肉,哭不出声,流不出泪。父亲之死犹如巨树倾颓,对家族而言不啻天崩地裂。接踵而至的生活重压下,除了父亲的几位生死之交,其余亲友纵有相助之心,也不过解一时之急。人情怜悯期过后,留给我与母亲和年幼弟弟的,仍是人间无尽的漫漫长路。大学寒暑假回家时,看着体弱的母亲为我和弟弟的学费生计操劳,很长一段时日,我沉溺于有父爱的梦境,不愿醒来。

在故乡,叙族谱是极庄重的事,通常只在十月年、丧事等特殊场合才会提及。哈尼十月年时,走亲访友者靠族谱认祖归宗;亲人离世,亡魂亦在祭司指引下,循先祖来路回归神的家园。村里人争执时,骂天骂地都可以,唯独忌讳直呼对方祖上名讳,那激起的怒火,不亚于掘人祖坟。我家族谱传至我这辈,已六十九代。前六十代先人生平,早已渺不可考,只知晓第三十四代有八子,散居各地。按祖辈留下的遗言,我家清明节不上坟,情况特殊时会在家中神龛前祭奠。究其缘由,无人能道明。有的说先祖们在迁徙途中埋骨他乡,后人无从寻觅;有的说旧社会贫苦,无力承担祭祀开销......

如今生活日新月异,村里的老人经常感慨“忆苦思甜,恍如两世为人”。外出务工者驾车往返城乡,无需逢年过节,杀鸡宰羊已成待客常事。上坟渐渐成了邀友野炊聚会的乐事,生活愈红火,祭扫愈隆重,坟山上旧坟翻新,门面飞檐翘角。村里人都说祖宗显灵了,殊不知,这是时代对黎民的恩泽。

人到中年,无论成败,半生已过。独处时展开那些折折叠叠的心事,难免想起曾经魂牵梦萦的人与事,又忽然觉得一切已经渐行渐远,而未知的未来又马不停蹄地扑面而来。原来,命运的轨迹如此难测,而所谓自我,终将又是谁的我?

故乡,这个令人魂牵梦萦,迷茫时让人心魂皈依,离开后再也寻不回的地方。随着时光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带走,往昔的爱恨情仇亦如云烟消散。所谓自我,早已被远行的故人装入行囊,而故乡却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才过春节,村庄又成空寨

拖家带口的人们等不到清明

或满怀追思,或满怀前程

在祖坟前焚香祭拜


父亲,那个比我矮几公分

坚韧乐观的哈尼汉子

一生奔波于故乡的村村寨寨

教鼻涕耷拉孩童识字读书

直到无情的车祸将他带走

从此,我懂得了人间四月天思念的重量

岁月如梭,这么多年过去了

心头的伤口早已结痂

远行的父亲,如泥塑的菩萨

活在母亲遭遇的人间疾苦里

朱氏山神碑矗立在山坡上

一抔抔黄土堆满茶园

在阴间抱团取暖的先祖前

活着的亲人虔诚跪拜

而我,却寻不到属于父亲的那抔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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