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醒来时,窗外细雨迷蒙,鸡鸣声此起彼伏。我睁眼平躺着,昏沉的大脑稍作停顿,才渐渐辨识出这陌生的环境——乌拉河南岸的堕谷村。
堕谷村位于元阳与金平两县交界,乌拉河南岸的山梁将其一分为二:南面属金平县老集寨乡,北面归元阳县黄草岭乡。我的老家就在河北岸,此刻向北眺望,云雾深处隐约可辨故土的山梁轮廓。堕谷的风土人情与我老家大同小异,我老家属哈尼族“白宏”支系,而堕谷属哈尼族“东尼”支系,语言也相近。我虽在乌拉河畔长大,童年少年却从未踏足过这南岸的堕谷。
2025年6月3日上午,我与单位里早已驻村的蔡建宏大哥、车世忠、白福明兄弟一道,从县城南沙启程。车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未歇,车身时而钻入山巅的浓雾,时而在闷热河谷的泥泞中颠簸,车内却是笑声不断。他们热心地充当向导,介绍着堕谷村情,我手握方向盘,心绪早已飞向那个即将托付数年光阴的陌生村庄——它会是什么模样?
老集寨乡政府是通往堕谷的必经之地。行至距其不远的山腰,公路塌方阻断了前路,只得绕行邻近的村庄。狭窄村巷如鸡肠般在山坡上蜿蜒,遍地是散漫溜达的猪鸡,冷不丁便有任性的摩托车从拐角窜出。生怕爱车被剐蹭,我紧张得立起身,瞪圆了眼睛,再无半点说笑的心思。更添堵的是,狭窄村道偏逢赶集日,临近集镇入口,我的车竟被两辆对头驶来的农用车和几辆摩托车死死夹在路中!进退两难之际,还莫名其妙遭了司机的数落——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欺生!急得我嗓子眼直冒烟。困在这铁皮匣子里,除了硬着头皮往前拱,祈祷别再撞上对头车,已别无他法。
所幸,堕谷村比预想中好得多。它距老集寨乡政府不远,三面青山环抱,三百多户人家背倚苍翠森林,面朝乌拉河岸万马奔腾般的山峦。村委会办公楼坐落寨子中央,三栋低矮的混凝土小楼一字排开,楼前是块比篮球场略大的场地。立于场边,闷热河谷中徐徐送来的山风令人心旷神怡。据说早些年,这里是“农业学大寨”时期开挖的一丘大田,白日里常有奇形怪状的浮萍漂在倒映蓝天白云的水面上。传说曾有顽童在此戏水,被水中出没的鬼怪捉去魂魄。自从村委会在此落成,那些诡异传闻便销声匿迹,只留下村民口中不老的传说。
我来驻村,是替换九零后的小白兄弟。小白原为事业身份,在堕谷驻村不到半年,竟利用工作之余时间苦读,考取了乡镇公务员。来驻村前,为了图省事,我本想直接住他的旧宿舍,他却直言:“朱哥,我那屋特别阴湿,带去衣服都霉了!”“发霉”二字瞬间戳中我的隐痛——前几年在乡镇工作,我长时间住在背阴的房间,左腿落下风湿,每逢阴冷的气候,膝盖的酸疼比天气预报还准。
抵达村委会后,我的头等大事便是找一间向阳的宿舍。刚下车,我便迫不及待拉住小车兄弟(驻村第一书记),要求他先落实住处,仿佛怕被撂在街头。幸好,村委会副主任因嫌工资微薄难养家,不久前就辞职进城务工去了,刚空出一间向阳的屋子。小白说这已是空房里最好的一间。小车书记问我意下如何?我当即答应了下来。众人立刻七手八脚,里里外外帮我将房间拾掇干净。
村党总支书记代啊夺上午去乡里开会,回到村里已是晚饭时。简短寒暄后,代总支说饭桌上慢慢聊,明日再召集村两委班子详细传达乡里的会议精神。五月以来,恰逢省、州、县、乡各级“禁酒令”严令下达,使得这迎新送旧的饭局变得异常简素平淡,气氛远不如禁令前热烈。大家举着茶杯,干巴巴的客套话来回说了两遍,便草草收场。小白与我暗地庆幸这禁酒令来得正是时候,若按旧例,我俩怕是要被灌得分不清南北。
山里的夏夜,细雨绵绵,空气粘稠而寂静。晚饭后众人散去,驻村队员也各自回房。想家的愁绪毫无预兆地漫上心头。与妻儿视频通话结束,心情更添百无聊赖。房间的灯光刺破雨雾迷蒙的黑暗,窗前,形形色色的飞虫噼噼啪啪撞向玻璃,更有细小的虫子从窗缝顽强挤入。我想通过看书转移注意力的念头顿时消散,只得关灯平躺,任思绪在无边的雨海中随波逐流,就当是今夜的催眠曲吧……
不惑之年,人生路口。上有老母亲,下有稚子,去日苦多,来日何长?驻村这桩差事,终究轮到了我。机关里的人都懂其中况味,无需赘言。然而习惯了朝九晚五、阖家团聚的日子,忽然扎进这陌生山野,心底总盘旋着一丝莫名的忐忑。接到驻村通知后,生活重压无处宣泄的妻子,临行前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把气撒在我身上——“丢下家,你倒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