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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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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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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村顽童

村委会门前的水泥球场,是堕谷大寨最宽敞的地方,也是农妇晾晒谷物和公共停车场。只要不下雨,每天晚饭后,村里广播准时响起时,顽童们就潮水般涌来,将沉静的场子瞬间搅沸成喧腾的乐园。

前几日洗车,一道巴掌长的刮痕赫然印在左后门。向来爱车如疼自家发肤的我,心口仿佛被钝器刮过,辣痛直冲头顶。我愣在车前,挠破头皮也记不起何时剐蹭,无处发泄的焦躁猛地窜起,竟化作一声呵斥,向球场上追逐嬉闹的孩童喊叫“都滚远点”。他们如机灵的鸟雀惊起,四散跑开。那瞬间,车窗映出我因愠怒而狰狞的面孔。稍息怒火,仔细横看竖瞅,刮痕不似孩童所为,一阵愧疚悄然漫上心头。若在城里,谁对我儿子无故呵斥“滚远点”,定少不了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执。

球场一隅,静卧着两具钢铁残骸,一辆只剩骨架的自行车和一辆锈迹斑斑的废弃摩托。不知哪位“善人”的慷慨遗赠,竟成了村娃们操演驾驭之术的教练车。放学后,有手机的孩子扎堆办公楼前,屏幕幽光照亮专注的小脸。没手机的孩子眼巴巴围在旁边,替玩者干着急,甚至瞎起哄,盼着轮到自己手中。其余孩子则一窝蜂扑向钢铁骨架,跑累了又围拢玩手机的人群。如此反复,每天七八个小孩,从黄昏闹到夜深人静,不知疲倦。来堕谷多日,未见谁家爹妈唤他们归家。

最令人心惊的是,孩子们围着摩托残骸上杂耍。一群车轮高的孩子,推的推,骑的骑,从车头到车尾,五六人猴子般攀附其上。个别胆大的竟威风凛凛站立着,边滑行边叫喊,全然不顾安危,仿佛这活脱脱的小命是捡来的。我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骨肉撞击钢铁的闷响似在耳边。若是我城里的儿子这般放肆,一顿棍棒早已伺候。

起初,我忍不住要管闲事。厉声制止时,他们理直气壮反问“你是谁?摩托车是你的吗?”。眼睛紧盯着我,扮出怪脸。当我掏出手机作势拍摄“罪证”,恐吓要告老师,他们嬉笑着作鸟兽散去。后来,一个年龄稍大长发飞扬的孩子凑来,低声要求删除照片。我当面删了大部分照片,并承诺不告密。当我转身回办公室,他们又如潮水涌回,推着“宝贝”一阵风远去,童稚歌声撒了一路。我才恍然,自己分明是“狗拿耗子”。从此,任球场上喧闹如沸鼎,我索性充耳不闻。

那辆被摧残的自行车,骨架早已扭曲,刹车与后轮胶皮荡然无存,座垫上可怜巴巴捆了块木板。即便在二楼宿舍,车轮与骨架在水泥地摩擦的“嘶嘶咣当”声也如影随形,顽固穿透门窗。前日午休,闷热阳光白花花照在窗上,我似睡非醒。混沌中,“嘶嘶咣当”声如眼镜蛇,咝咝游入梦境。我挣扎了很久才清醒过来,跃身探出窗查看,只见一瘦小身影在烈日下费劲踩踏着,车身与小身板如醉汉般踉跄摇晃。恨不能立刻将那“祸首”丢进垃圾堆。小孩见我虎视眈眈立于窗口,猛地双脚着地刹车,趔趄稳住身子,眼神惊惧如小鹿。

“怎么不上学?”我问。

他嗫嚅地回答“生病,请假了。”

     我又问 “顶着日头,生病了还有力气骑?”

他依旧支支吾吾 “放学后人太多……我抢不到车。”

沉默片刻,见我无话,他慌忙蹬车逃向村巷深处。自那天起,那只剩钢铁骨架的自行车,连同那孩子单薄身影,就像被夏日蒸发的水汽,再未出现在球场上。我心头莫名又添一份愧疚,唯愿那孩子不要记恨我。

更令我无语的是,那群熬夜“蹭网”的夜游神。只要天晴,晚饭后村委会墙角就准时冒出一排孩子,脑袋凑在一起,屏幕幽光映亮凝神屏息的小脸。我好几次半夜醒来,窗外仍传来他们兴奋的低叫,如在枕边低语。下楼驱赶,他们只是屁股稍挪,不久又聚拢如初。对付这群“手机中毒”的顽童,掐断办公室WiFi方是斩草除根之策。然而想到我那孤零零停在球场的爱车,心底又有一丝忧虑——断了他们的精神“粮道”,顽童们是否会迁怒报复?

刚来驻村那几天,他们见我驻守整栋楼,又爱管“闲事”,一见我靠近就如惊雀四散。交往一周后,仿佛窥破我严肃面孔下的温和底色,加之我用哈尼话与他们交流,那层戒备坚冰渐融。现在见面,不仅不躲,还会七嘴八舌的问“叔叔,你从哪里来?来我们堕谷干哪样?”晚饭后,有时我在球场边与城里儿子视频,他们好奇的凑近围观。胆大的还会插话“你儿子叫哪样名字?胖嘟嘟的”。多数孩子瞥一眼屏幕就嘻笑着跑开,仿佛知晓天大秘密,议论声在晚风里飘荡。

来驻村前,我以为年轻人都外出务工的村庄,想必是死气沉沉。但在堕谷,寂静中却别有一番鲜活。我试图俯身剥落成人世界那层世故厚茧,让心灵重返童真维度,期望日日沉浸于这片未经雕琢的喧闹。然而,对教育小孩,深陷囹圄的我,面对这群守村顽童的调皮与沉溺,一次次深感无计可施。或许,这喧腾本身,便是对寂寥光阴最顽强的回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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