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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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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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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母亲回老家过节

老家那边快过节的消息传来时,在城里住了十多年的母亲,整个人都活泛起来。那神情,那劲头,活脱脱就是我小时候掰着手指头盼过年的模样。

母亲是个普通的哈尼族农妇,六十多岁了。大字不识一个,进了城,才磕磕绊绊学会几句简单的汉话,勉强能跟街坊邻居打个招呼。我和弟弟呢,也是念了十几年书,当年咬牙留在城里,无非是不想“灰头土脸”地回去,才硬着头皮在城里扎下根讨生活。陪母亲回老家过节,对我来说,一半是顺着老人的心意尽孝,另一半,何尝不是自己心底那点被城市生活折腾得精疲力竭,却总也断不了的乡愁,在隐隐作祟。

母亲过日子,向来勤俭节约。平时逛个街,顶多舍得买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可临近老家过节时,隔三差五,她总要往街上跑,每次回来,手里必定会多出点东西——给老家带的节礼。

有时我主动说去买年货,她总嫌我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其实我知道,她心里也打鼓,生怕我和弟弟笑话她专挑地摊上的便宜货,带回老家去“丢人现眼”。我可怜的母亲,常常要费好大一番口舌,跟我们解释她买的那些东西如何“物美价廉”,如何“货比三家”才挑中的。每每这时,我眼前就忍不住浮现出她在摊子前,跟人家费劲地比划讨价还价的样子,她那口颠三倒四的汉话,配上着急时手舞足蹈的动作,才能勉强让摊主明白她想讲价。那场景,像根细细的针,扎在我胸口,哪里还忍心再说她半个“不”字?只能由着她去,她高兴就好。

除了置办东西,母亲那段日子还格外忙——忙着打电话,她的电话简直成了连接老家和这座城的热线。一会儿打给在外省工厂车间里挥汗如雨的堂哥堂嫂,问问啥时候能回来;一会儿又拨给嫁到邻寨的堂姐们,絮叨半天家长里短。最“磨人”的是和姨妈的通话,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能聊上老半天。从村东头谁家新盖了房,聊到村西头谁家的猪崽下了几只;从隔壁邻居谁家的鸡啄了我们家的菜苗,聊到家里的承包地里种了多少苞谷和木薯……电话一挂断,她立刻像个刚得了新鲜事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把刚才电话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家旧闻,在我和弟弟面前,翻来覆去地说,一遍,又一遍。那些我们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琐碎,在她嘴里,却带着故乡泥土的芬芳和温度。

母亲回老家,那架势,简直是恨不得把城里的整个家都打包带走!每次陪她回老家过节,我那辆小车的后备箱和后座,都会被塞得像沙丁鱼罐头,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

我最受不了家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收拾屋子时,用不着的旧物,我习惯直接当垃圾处理掉。可母亲和妻子偏偏跟我相反,她们眼里,啥都是宝贝,连个外卖的塑料餐盒都舍不得扔,非要洗净了塞进橱柜里。我们一家老小挤在城里九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又没有专门的储物间,日子久了,墙角、床底下,就成了堆放那些“弃之可惜,留之无用”的“鸡肋”物品的专属领地。回老家,可算给这些东西找到“归宿”了!旧电器、旧棉被、褪了色的旧衣裳、豁了口的锅碗瓢盆……母亲一股脑儿地往车厢里塞。实在塞不下了,她还有办法——把零碎的东西硬往座椅底下塞!最后,人只能像沙丁鱼似的,蜷在仅剩的空间里。跟她解释长途坐车这样挤着,腿脚血脉不通容易难受,她全当耳旁风。她只想着,这些东西老家“用得着”。

年复一年,老家的空屋子,简直成了个小型“垃圾回收中转站”。母亲看着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常心满意足地说“瞧,多好!空荡荡的屋子堆满东西,才显得有人气,才觉得暖烘烘的!” 她哪里知道,等我们一踩油门回城,那些阴暗角落堆积的杂物堆,转眼就成了老鼠们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的“豪华安乐窝”了。

母亲挂在嘴边教育我和弟弟最多的,就是“知足”和“感恩”四个字。她自己命苦,从小是孤儿,好不容易成了家,人到中年又失去了丈夫(我的父亲)。拉扯她长大的姨妈和姨爹(姨爹和父亲是同家族的堂兄弟),就成了她情感世界里最重要的依靠。父亲走的时候,我和弟弟还在外面上学,老家的大事小情,全靠亲戚们,尤其是姨妈一家,跑前跑后地帮衬着。这份情,母亲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

所以,每次回老家,去亲戚家走动,带点东西“意思意思”,就成了我们家必须做的“功课”。没成家时,我年轻气盛,嫌拎着大包小袋去挤长途客车太麻烦,干脆去银行换一大沓崭新的零钱。到了亲戚家,给老人小孩发压岁钱,又体面又省事。可这“体面”背后,是每年为了回老家过个节,我得搭进去两三个月的工资!直到自己成了家,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样样要精打细算,才真正尝到生活的滋味,才恍然大悟母亲在城里那些地摊货前,跟人费劲比划、讨价还价的良苦用心。每一分省下的钱,都是她对老家亲人沉甸甸的心意,是她表达“感恩”最实在的方式。当年的“破费”,如今想来,是那么的不懂事。

母亲搬到城里后,老家房前屋后的菜园子,就托付给了年事已高却依旧硬朗的姨妈照料。去年回老家过哈尼族“矻扎扎节”。车子刚在老家门前的停车场停下,远远就看见姨妈瘦小却挺拔的身影,已经在家门口张望等候了。母亲一推开车门,望见姐姐,那份积攒了一路的欢喜瞬间爆发出来。她嘴里喊着什么,也顾不上看路,踉踉跄跄地就朝姨妈奔过去。老家太久没人住,门前石阶上早已爬满了湿滑的青苔。就在那一瞬间——“嘣咚!”一声闷响!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母亲像一截失去重心的木头疙瘩,结结实实地滑倒在门前的菜园泥地里!泥水溅了她一身。我脑子“嗡”地一下,魂都快吓飞了。还没等我冲过去,我那干了一辈子农活、手脚依旧利索的姨妈,早已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到了母亲身边,焦急地扶着她查看,嘴里呢喃着母亲的乳名——给母亲叫魂。我也急步赶过去,万幸!真是谢天谢地,感谢老祖宗保佑!母亲只是胳膊肘和膝盖擦破了些皮肉,没有伤筋动骨。可看着母亲在姨妈搀扶下,一瘸一拐、略显狼狈地走进老屋的背影,惊悸过后,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刺着,隐隐作痛了好久好久。母亲是真的老了,老家对她而言,既是朝思暮想的归宿,也成了需要小心翼翼行走的地方。

哈尼族许多重要的节日,都少不了“取圣水”这个庄严的仪式,其实就是到村里的老水井边取水。小时候,村里穷,家家户户喝水都靠背。家里的水桶都是竹筒做的,每天天蒙蒙亮就得去井边排队背水,那甘甜的井水,是生活的必需。

如今,自来水早就通到了家家户户的灶台边,方便得很。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村里人依旧自觉遵循着,一丝不苟。取圣水这活儿,向来是家中女主人的职责。过节第一天的清晨,村里的第一声公鸡打鸣刚划破寂静,各家各户的主妇们就悄无声息地出门了。她们提着桶,默默地向水井走去。路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和任何人打招呼,不能急急忙忙跑着赶超前面的人,更不能插队抢水。据说,谁能第一个取到清冽的井水,谁家来年就会得到神灵最多的庇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母亲在城里蜗居多年,早就不下地了,腿脚也不复当年灵便。那略显肥胖的身子,在老家的坡坡坎坎上爬上爬下,我看着都觉得累,提心吊胆。好几次,我都想强行拦住她,不让她去取水了。可这事儿,在母亲心里,是特别重要的“原则问题”!我的劝说,在她听来,简直像在挑战她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是对祖宗规矩的不敬!有时她甚至会板起脸,很严肃地对我说:“等我百年之后,你再操心这些事也不迟!” 那语气,不容置疑。

我拗不过她,好几次,看她提着满满一桶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路上晃晃悠悠,到家时水已洒了大半桶。我心疼她,劝她:“妈,下次用个小点的盆或壶装吧,少提点,稳当!” 她总是满口答应:“好!好!好!” 可到了第二次回家过节,她依旧又会“力所能及”地换回大水桶,仿佛只有满满一桶“圣水”,才能代表她最虔诚的心意,才能带来最完整的福气。在老家过节的日子里,母亲会把祭祀祖先神灵后剩下的“圣水”,当成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掉,一滴都舍不得浪费倒掉。那神情,无比虔诚。

回老家过节,最热闹的就是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围着桌子喝酒,吃菜,聊着永远也聊不完的家常。热情的老家人劝酒劝菜,一天下来,吃上七八顿饭都不稀奇。我这人酒量浅,常常几杯下肚,脑子就开始发木,反应也迟钝了。这种时候,我最“怕”的就是母亲。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总是默默地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不参与喧闹,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每当看到我又端起酒杯,或者别人热情地给我添酒时,她就忍不住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提醒我“别喝了!够了!” 尤其是在我们自己家里请客吃饭时,她这种“赶人”似的插话,让我觉得特别尴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想发火吧,看着她在火光映照下那张写满担忧的脸,又实在不忍心。只能压着性子,对她说“妈,您累了一天了,早点去歇着吧!我自己有数!” 可她不听,非要固执地坐在那里,直到夜半三更,最后一位客人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家里彻底安静下来,她才会拖着疲惫的身子,放心地去睡下。

欢乐的节日总是过得飞快。从老家启程回城的那一刻,是母亲和姨妈这对老姐妹最依依不舍的时候。她们总有交接不完的琐碎家事,说不完的体己话。姐妹俩围着房前屋后那片绿油油的菜园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姨妈手脚麻利,把自己精心侍弄的蔬菜,辣椒、茄子、豆角、青菜……每一样都仔仔细细地采摘下来,大捆小扎地整理好。母亲就跟在姨妈身后,一边不停地唠叨着“够了够了,摘那么多吃不完”、“你留着自己吃嘛”,一边又忍不住搭把手,帮着捆扎。那场景,不像姐妹分别,倒像是母亲成了出远门的闺女,临行前,当娘的恨不得把整个家都塞进行囊。

车子后备箱再次被塞得满满当当。只不过,这次塞的不再是城里的旧物,而是老家园子里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瓜果蔬菜。这些沾着露水、带着阳光味道的土产,够我们在城里吃上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在城里,吃着这些从老家带回来的菜,那神情,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灵丹妙药。哪怕菜叶子有些蔫了、黄了,她也绝对舍不得丢掉一片,仿佛每一口,都能嚼出老家的味道,能抚慰她那颗在城市里漂泊的心。

老家啊,对于像我们这样离开太久的人,常常变成一个心里无比想念,身体却再也难以真正回去的地方。村里人总羡慕母亲,说她苦了大半辈子,终于熬出头了,养了两个“有出息”的儿子,全家都“跳出了农门”,过上了让村里人眼热的城里生活。

可又有谁能真正懂得,这所谓的“福气”背后,那日夜啃噬着母亲的思乡之苦呢?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也许真像书上说的那样,生活就像一座围城“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我们挤破了头想在城里站稳脚跟,而母亲的心,却永远有一块,遗落在了老家那间老屋、那片菜园、那口老井旁。

每次临行前,母亲必定会郑重其事地叮嘱我“去,给家里的神龛磕个头,再朝寨神林的方向拜一拜。” 她自己更是身体力行。看着她那不再灵活、甚至有些迟缓的身体,无比虔诚地、深深地跪拜下去,并对着祖先的神位和守护村寨的神林方向,喃喃低语。那一刻,我心头积压的所有情绪——对母亲的心疼,对岁月流逝的无奈,对故乡的眷恋,对这份沉重而深沉亲情的感动——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热泪,总在刹那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这承载着太多情感的老屋,也模糊了母亲那虔诚而孤独的背影。

车子缓缓驶离村口,后视镜里,姨妈目送我们远离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车厢里,弥漫着泥土和新鲜蔬菜的气息,还有母亲沉默的叹息。我知道,她的心,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这里。而我的行囊里,除了那些沾着故乡泥土的瓜果,还装满了沉甸甸的、关于母亲、关于根的故事。下一次归来,又不知是何年何月,而母亲蹒跚的背影和那深深的一拜,已刻进了我的骨血里,成了我回望故乡时,最清晰也最心酸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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