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能出去打工挣钱的劳力,都出远门了。夜晚的山寨,再也寻不回我们小时候的热闹光景。堕谷村在山里算是个大寨子,三百多户人家,大部分还留着人。白天下地干活和下午收工的时候,村巷里还能听到摩托车“突突突”的响声。可附近那些小村子,就冷清多了,铁门紧闭,屋檐下、台阶上,都爬满了青苔。白天在巷子里,还零星见得到几个晃悠的守村人,天一黑,人就像凭空消失了。整个山寨,便沉进了朦胧的夜色里。
我住在村委会办公楼的二楼,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床头紧挨着一扇朝北敞开的窗。窗外是块比篮球场大点的水泥场子,四周围着菜园,再远处就是依着山坡建起的房屋。目光放得更远些,便是气势雄浑的乌拉河谷,连绵起伏的山峦尽收眼底——我的老家,就在河谷的西北岸。地图上看,直线不过十二公里,可真要从河谷南岸绕回北岸的老家,坐车也得一个半钟头。
村里的老人总念叨,今年山里的雨水格外多。从我驻村那天起,整个六月,乌拉河谷都泡在雨雾里。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一会儿又阴沉下来。偶尔露脸的太阳光,时隐时现,叫人捉摸不透。湿漉漉的山野,就这么日复一日,锁在深深的云雾里头。驻村的日子,活动范围基本就是村委会办公楼和门前的场子。有时睡得昏天黑地,连黎明黄昏都分不清,整个人像捂在被子里的香蕉,快捂熟了。
这季节,白天长,夜晚短。每天吃过晚饭散步回来,天还亮着。村里没啥消遣的地方,我就泡杯茶,敞开窗,坐在书桌前,看场子上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他们围着村委会的房子跑的跑、跳的跳,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在水泥地上打滚,玩着一切能让他们快活的游戏。场子边有个低洼的排水口,水泥地上长了青苔,稍微下点雨就积一滩水。这可把他们乐坏了。有的卷起裤腿,光着小脚丫,蹑手蹑脚地在凉水里来回踩;有的胆子大,索性趴在水里,在滑溜溜的青苔上溜来滑去,惹得旁边不敢下水的小孩,眼巴巴地羡慕。他们的快乐,一点不受天边渐渐暗下来夜幕的影响,那不知疲倦的喧闹声,填满了山寨的空寂。
河谷那边的夕阳余晖,像火塘里快烧尽的炭火,只剩微弱的一抹橘红,在渐浓的夜色里若隐若现,仿佛是谁在墨色里轻轻点了一笔。这时候,河谷里潮水一样涌来的知了叫声,像长了翅膀,忽而从村尾的树林飘到村头,忽而又落在菜园边的灌木丛里,低音部还有几只落单知了的独唱伴奏——“呜呜呜哇……吱……唧……”我抿着茶,任思绪在晚风里飘荡,有时似乎在想些什么,有时却什么也不想。心头若无闲事挂碍,眼前这恬淡的光景,比仙境也差不了多少吧!
恍惚间,天边已被青灰色的穹窿罩严实了,远处的山峦只剩下一片漆黑,山寨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若是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孩子们的欢闹声必然持续到深夜,夜色朦胧的山寨,就像天上落下的人间乐园。可今晚不同,黄昏时刚下停了一场小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味儿。山谷里又漫起浓浓的雾气,寨子边的林子、山坡上的房子,都淹没在朦朦胧胧云雾里。空荡荡的球场,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和虫唱。
球场边的太阳能路灯下,密密麻麻的飞虫像着了魔,围着光晕疯狂打转。我坐在书桌前犹豫着,不敢开屋里的灯——怕招来铺天盖地的飞虫大军。可要是关紧门窗,屋里憋闷不说,那些前赴后继的小虫,像飞蛾扑火一样,“噼噼啪啪”往玻璃窗上撞。看着窗上留下的虫尸汁液和残骸,真叫人感叹它们这种“视死如归”扑向光明的劲头,也佩服大自然定下的生存法则。即便有纱窗挡着,跳蚤大的小虫也能从纱孔里钻进来,扁扁的萤火虫也能找到窗缝溜进来。嗡嗡营营,总要闹腾到后半夜,等大部分飞虫累趴下了,才会渐渐平息。
我黑灯瞎火的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望不尽的乌拉河谷,忽然想起远在城里、隔着崇山峻岭的妻儿老小。这个时间点,蛙鸣和虫唱声是山寨的主旋律,而自己却恍然觉得被这个世界遗忘在了角落。莫名的孤独像看不见的磁石,吸住了我。那些跌跌撞撞走过的路,曾遇见的人和事,一点点在记忆深处活了过来。几根烟卷引燃的千头万绪,在这朦胧夜色里翻腾不息。
罢了!罢了!这纷乱的念头像潮水退去后,只留下一点自嘲——这样胡思乱想,怕不是应了那句老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等我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已是万籁俱寂的午夜。远处薄雾间的漆黑山梁和零星灯火,沉睡在蟋蟀乐队低吟的催眠曲里。静寂的山寨,只剩下守家狗和树林里的猫头鹰,偶尔传来的几声孤单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