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用黄泥制作了一群小泥人儿,这些小人儿一落地就马上变成了人。还有,木匠皮帕诺没有孩子,他就用木头制作了一个木偶,后来路过的蓝仙女用魔棒唤醒了匹诺曹……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制作一个爸爸?
一
放学路上,籽籽把一只手交到我手里,另一只手捻着胸前围巾的一角,表情严肃,像是准备作出一个重要决定。“我……我想要制作一个爸爸。”她抬头看我。
我握着籽籽的手紧了紧,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觉得可行性不大。”我想阻止这个沉重的话题继续下去,弯下腰。“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籽籽。”她抿了抿唇,迟疑着。
我们都沉默。我展开攥紧的手,摸摸她的头,然后帮她系围巾。
这个冬天像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连同风也显得很暴躁。说话时,籽籽的围巾被坏脾气的风粗蛮地摔打着。终于,我历经反复试验打了一个牢牢的结,牵着籽籽继续走。
此刻,脚下粗粝的路面与鞋子摩擦,“沙沙”低语。路上行人很多,仔细分辨,这低语竟也有高有低、强弱分明。对于彼时的我俩,人声熙熙攘攘,脚步声熙熙攘攘,混杂一起,形成眼前这个叫做人世间的东西。我和籽籽融在嘈杂的人世间,平凡得甚至不需要面孔,也不需要性别。
从籽籽爸爸离去的那年冬天起,我才知道冬天原来可以这么冷。对温度的知觉,原来是心理和神经的共同作用。
是的,籽籽失去了爸爸。
疾病和恶魔的等同关系,我一直觉得离我们很远。想起四年前籽籽爸爸忽然倒下的那个夜晚:籽籽已睡熟,幸福的梦境和梦外的残酷大概离题万里。她醒了,睡脏了的小脸朝向乱世般的客厅,那里有很多人,不知忙着什么乱着什么。籽籽看不见爸爸。爸爸在哪儿呢?最后看见爸爸是被人抬走的,然后,客厅逐渐空了。然后,差点忘记她存在的妈妈又急返回来,喘息着矮下身攥紧她的手,平复下呼吸:“爸爸……可能生病了,没事啊,籽籽。”停了停,妈妈继续说:“籽籽说得对,爸爸感冒了,我们给爸爸一段时间好好养病,好不好?籽籽要乖,对,籽籽最乖是不是?”妈妈紧紧抱着她,籽籽下颌伏在妈妈轻颤的肩上,用力点着头。
一分钟后,我把籽籽托付给邻居,疾步奔向楼下的救护车。这一别就是七个月未见。期间,籽籽和被瞒了真相的奶奶住在一起。爷爷和我在医院面对籽籽爸爸瞬息万变的病情。籽籽爸爸的病很重,脑部大量出血,几次开颅手术都没有好转,生生死死,反反复复。医生也多次下病危通知,劝我们放弃。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放弃,我甚至不知道一旦放弃,该如何向籽籽解释“为什么没有把爸爸的感冒治好”“救护车把爸爸拉去哪了?”“为什么没有把爸爸带回来?”……
起初,整整三个月我战战兢兢等在ICU门外,不敢和籽籽视频通话,电话也少,有时实在没办法管理好语调和表情,我只能留给她一个未知。后来,籽籽告诉我,那段时间里她也问过奶奶很多次爸爸怎么了,奶奶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掉眼泪。我猜测可能当时奶奶已经意识到情况不乐观,只是不愿去证实,更不愿意说出来。
未知的恐惧也同样袭击着医院里的我们。医生不找我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坐在楼道里的小马扎上,抱着膝盖整个人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在恐惧中等待的感觉不亚于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会劈砍下来。我壮着胆子在网上搜索民间偏方、救命神药,甚至找证据分析误诊的可能性有多大,企图扳回这一局。可最后,我还是输给了异想天开,医生们尽了最大努力,籽籽的爸爸,终究没有回来。
二
前些天,籽籽忽然说:“我好久没看到昆虫爷爷了,昆虫爷爷不来了。”然后叹息一声:“唉,好朋友爷爷好像也两三天没来了”。小区里有一群老人。每到籽籽放学,总是像游戏里的NPC一样,固定出现在楼下小公园入口。那里有一道石墙垒就的屏风,一年四季,他们坐在屏风下聊天、下棋。籽籽和他们愉快相处,她叫他们“昆虫爷爷”“好朋友爷爷”“舞龙奶奶”,或者“太极拳奶奶”……籽籽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满九岁的她可能还意识不到“不来”这个词语到底意味着什么。作为耄耋老人的他们,可能会突然摔倒,可能会患病,甚至可能会逝去。然而在籽籽枯窄的信息渠道中,只能从哪个奶奶的一句“唉,谁谁来不了啦”获得“能来”或者“不能来”的佐证,然后像四年前在未知中等待爸爸的消息一样,开始企盼着他们能“来”。
“不能来”的越来越多,籽籽开始发现,这个世界上很多个“NPC”像是需要定期更换一样,被籽籽叫着昵称有着各种“型号”的爷爷奶奶们忽然有一天就不再出现,然后会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刻,这个地点会忽然补充上新的爷爷和奶奶,他们带着新的属性和特点,为这个人群添加不同的气息和血液。然而籽籽却隐隐感到恐慌,也许对于失去爸爸的创口还未愈合,随着“不能来”这一支催化剂的注入,伤口开始重新淌血。终于这伤口疼到籽籽发现她有必要接受并改变这一切。所以她大约盘桓很久,才跟我说:“妈妈,我要制作一个爸爸。”
“祖娅就是这样做的,你知道吗,她居然制作了一个哥哥。”籽籽继续说:“她用木棍做骨骼,用橡皮带做韧带,用橡皮捆做肌肉,用电线做神经,用相互连接的火柴盒做大脑,用番茄酱做血液,用塑料气泡膜做皮肤,最后祖娅用一句口令唤醒了哥哥……”籽籽说的是我最近刚买给她的一本人体百科绘本里的情节。
“可那毕竟只是个故事啊,籽籽。”我说,“而且,如果按照书上说的那样做,用木棍做骨骼,用橡皮捆做肌肉……最后很可能做出来的不是你爸爸。他可能只是一具没有什么属性的身体,严格说,他不能算是你的爸爸。”我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让她和这个自寻的伤害远离。我继续说:“更何况,这么长时间了,我们甚至都忘记了爸爸的鼻子有多大,耳朵是什么形状……是吧?”
“不是的啊,爸爸经常来我梦里,甚至今天早上他还怕我上学迟到,在我耳边催我快点起床。怎么会不记得呢,我一定会做一个一模一样的爸爸”,籽籽被冻红的鼻头一耸一耸的,和自己赌气般坚定。
三
我和籽籽爸爸相识于一场平淡无奇的相亲。
还是有街头卡拉OK、头发抹上摩斯去约会的时代。那时的我有着和籽籽一样的单眼皮、塌鼻梁,和籽籽一样爱笑爱闹,反过来说,籽籽有着和我极度相似的面目和神情。等籽籽逐渐成长,越来越和我趋近,特别是站在他者角度的籽籽爸爸,时常为我们的相似更为这个神奇的造物惊奇。他爱籽籽,籽籽也爱爸爸。我领略到,原来爸爸爱女儿会爱到主动变成小男孩儿,拥有孩子的语调、神情,他们两小无猜般地嬉戏、笑闹,很多次临睡前都不愿离散,恋恋不舍。
那时的我留着一头“大波浪”的长发,喜欢背双肩包,穿黑高领T恤和松散慵懒有点小帅气的工装裤,骄傲地游走在籽籽爸爸和他的朋友圈当中。籽籽爸爸有很多个朋友圈。他似乎像是一个磁场,以他为中心可以发散出很多个圆圈,有工作圈,有同学圈,有旅游圈……这些不同的圆圈环环相扣,偶有交集又互不干涉。
年轻的我们精心制作着每一次仪式感。我们中的一个人过生日时,会邀请很多人聚在一起,吹蜡烛、切蛋糕、唱歌、喝酒、狂欢。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取得任何一点值得开心的成就,包括我在报纸上发表一个“小豆腐块”,也会邀请很多人聚在一起,唱歌、喝酒、狂欢。在那个小城物流并不发达的年代,我会从网上买几百只萤火虫,驱车一小时去市里的快递点取回。然后在他生日那天夜晚去河边打开盒子,释放一整个夜空的浪漫。我们会在停电的夜晚点亮一支蜡烛,坐在钢琴旁合奏一曲《爱的罗曼蒂克》……
结婚后,我扮作小妇人精心制作着每一餐。学会烤蛋挞,做香酥鸡、松鼠鳜鱼、糯米枣,学会煮奶茶、煎牛排、烤披萨……我们用高脚的红酒杯与每一个幸福的时刻相撞,我们用法式铁板烧师傅在牛排上点燃的火焰照亮每一个灿烂的日子……
婚后的日子越来越久,我们精心制作着每一帧活色生香。梵高的向日葵混着丙烯味道在车库画室的每一个角落热烈绽放,我穿着肥大的衬衫在音乐里画油画,画很多很多的向日葵,画星空、画斑马、画稻谷,画黑雨点一样的鸟群,画春暖花开的大海……我用画笔当发簪把长发卷成一团歪歪地固定在脑后,enya空灵的歌声赤着脚在屋檐跳跃,她在《Amarantine》里唱:“时光总有它的方式,让你相信,爱是真的……”我们用三亚的沙子堆成的“雪人”还来不及被海浪带走,又急匆匆踏上了哈尔滨的冰砖垒成的宫殿,走过太阳岛白雪砌成的长城,蹲到索菲亚教堂前喂鸽子……
为了幸福,我们疯狂地制作“幸福”。我们那时是别人口中的“百分之百情侣”,是人人羡慕的完美夫妻。有段日子,本来准备晚育的我们,同时有了个想法:如此生花般美丽的生活,应该让我们的孩子早早来参与。于是,有了籽籽。
可是,爸爸走了。有时我想,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或许当初我们生下籽籽的选择是自私的、残忍的,我们一厢情愿制作的幸福,却在籽籽还来不及长大就过早枯竭。其实,我比籽籽更多次幻想制造一个“爸爸”,很疯狂地想过很多次。比如,我像雕塑家皮格马利翁那样用象牙雕刻出了自己的爱人——籽籽的爸爸,然后象牙雕塑就变成了真的爸爸。
幻想终究是幻想。
籽籽爸爸去世后,一切事情都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一袋二三十公斤的米,要在楼下先拆开袋子分成两份,然后分两次提上楼;买来一桶油、一桶洗衣液、一大袋水果,我要在车的后备箱前先分析出哪一份比较急用才选择先提哪个上去;清洗纱窗和窗帘,先要解决的是怎样摘下来和安上去的问题;换保险丝、修沙发、挪家具……
当曾经的繁华褪去,沸腾的日子逐渐冷却,面对平朴的一蔬一饭,我却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从前日子那些刀砍斧凿生硬的制作痕迹。它们刻在记忆里,和梵高画作中的线条一样,简单、热烈,又绝望。
四
路口,四十秒的红灯总是显得悠长,偶尔恍惚,长如半生。我们在斑马线前站定,绿灯一侧花花绿绿的汽车呼啸而过,电动车上的人们包裹在各色帽子、围巾、羽绒服里呼啸而过,载着老伴的敞篷三轮车,被另一个身体相对强壮一些的老人驾驶着呼啸而过……四处看,我眼里出现延时摄影般的迷幻,十字街头欠乏实体感,在这样零下温度的街头傍晚。我们都表情模糊,心事重重,不知所往。呼啸而过带来的风,一次次扑向我和籽籽。我们半眯着眼睛,观赏着这些呼啸而过的人类。
我们平凡渺小,缺失意义。或者,我们更像是一些产品,一些被放在生产线上形态各异、属性不同的产品。我们被传送带从莫名的地方传送过来,经过这一路口,又被传送到无法预测到的去处。我们想象着,在我们看不到的其他地方,可能有无数条生产线上无数个“产品”也正在这样同步传送着。或者,整个地球就像是一个大工厂,在不停地制造人类,不停地传送。
我忽然想,假如地球是一个巨大工厂的话,那么这个工厂势必要考虑到如何实现自产自销才能维系生态平衡,才能形成一个闭环。那么可不可以假设每一个产品在制作成功的同时,就已经设置好了自毁装置。而那些先死去的人,很有可能是因为不小心提前触动了自毁开关。
“爸爸肯定是因为不小心提前触碰了自毁开关才离开我们的,所以我想重新制作一个爸爸,并且要制作一个没有自毁开关的爸爸。”籽籽说。
穿过路口,我和籽籽寻到自家的汽车,很快驾车融入生产线上熙熙攘攘的“产品们”当中。赶在天黑之前,我们回到“产品能量补给站”——我们的家。家装以暖色为主调,作为我们对未来生活的隐喻,我们住在里边,像是产品装在暖洋洋的包装盒里。
“妈妈你看,我们真的很需要一个爸爸。”籽籽看着我大呼小叫地拖着一袋十公斤的大米爬五楼,一脸感慨。
“谁说不是呢。”我深吸一口气,把米袋子提进厨房。拆开米袋,我把新买来的米舀出两勺,淘米下锅,白色小猪煲用它单调的电子音哼唱了一遍《小星星》后,开启煮饭模式。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转身走去卫生间,拎过小凳子,面朝马桶四平八稳坐下,开始研究怎样解决早上刚堵的马桶。
劳碌间隙,我歪头看向卫生间的窗外。外面的楼宇盏盏灯火已陆续点亮。影影绰绰间,有刚下班的人在厨房里挥舞着工具操持着一家人的晚餐。隔着距离看不真切,我暗自猜测着灯火里的他们,有的系着围裙,有的穿着家居服,有的兴高采烈,锅碗瓢盆像一场打击乐一样叮当作响;有的看起来有点沮丧,食物在火上煎熬,人陷在琐事中煎熬……他们都在忙碌,在属于自己的格子空间里,上演着一场场煎炒烹炸的大戏,制作着他们曲调不一、色调不同的生活。
我们也在制作,在没有“爸爸”的日子里,虚伪地制作着假象,假装这一切我们从未失去过。
我学会了伪装。在大家都合家欢乐的时候,旁若无人地融在人群里面高谈阔论,推杯换盏。我依然喜欢穿黑高领,依然喜欢穿松弛慵懒有点小帅气的工装裤,只是被剪短的卷发总会有一缕偶尔从耳畔翘出来,方向指向黑夜。
籽籽学会了说谎。她会在领着新朋友回家玩时,故作意外地说:“你瞧,爸爸居然没在家。”她还会在围棋班的老师和小棋友面前,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的爸爸:“我的爸爸很厉害,他主管着很多重要的工作,所以总是很忙。”一次在饭局上,新认识的阿姨问籽籽:“你爸爸怎么没一起来?”我正绞尽脑汁想该怎样从容而不失尴尬地在一桌人面前解答这个问题,籽籽一本正经摊了摊手说:“我爸爸本来说要来,可他太忙了,只好让我陪妈妈来……”她甚至学着大人苦笑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五
籽籽终于决定制作一个爸爸。
她决定结束在未知中恐惧的等待,进而让自己陷入久久痛苦的这一切,她要用自己的小小力量制作一个爸爸。
在这之前,她开始广泛搜集素材。“电视上说,所有失去的一切,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籽籽说:“其实这就是能量守恒定律,我在平板上学过,所以爸爸是完全可以制作出来的,不仅如此,昆虫爷爷,好朋友爷爷,他们也都会回来的……”
这一天晚上,窗外灯火还未全部熄灭之前,我终于修好了马桶,籽籽终于制作好了一个“爸爸”。
她抱着这个小小的“爸爸”,左看右看:“爸爸的眼睛这里还需要加一副眼镜,我们今天买的吐司面包袋子上刚好有一截金属丝,没错,爸爸的眼镜框就是这种金色的。”
“爸爸,我是你的女儿籽籽,你在想我和妈妈吗?”籽籽给“爸爸”戴上了金丝框眼镜,然后把“他”摆在茶几上高兴地问。
“你真是太棒了,我的籽籽,你居然制作了一个爸爸。”我靠在一旁沙发上,捧着一本书遮住脸,粗起声音回她:“我很想念籽籽和妈妈,我每时每刻、永永远远都爱你们!”籽籽开心地“咯咯咯”笑起来。
不知她的笑是沉浸于这个戏剧化的场景,还是欣喜于这亲手制作的假象里的失而复得。都还好,至少,她还没表现出丝毫欢喜之后的落寞与不甘。我深吸一口气,仰了仰头,咽下眼睛里眼看要夺眶而出的酸涩。
我也很想抱抱那个“爸爸”,很想。
可我不能,甚至,连“他”在的方向都不敢去看一眼。
我放下书,起身,把屋内的灯光次第打开,在这寒冷的冬夜,伪装成一室灯火,圆满、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