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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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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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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香里的乡味道韵

退休后客居南方照看孙女,天伦之乐虽暖,舌尖却总牵念着北方的厚重。灶上炒酱的瞬间,热油裹着面酱的浓香漫开来,恍惚间太行泉城的街巷便在眼前铺展 —— 这酱香,原是刻在骨血里的乡魂。南方嗜豉,北方嗜酱,地域滋味的分野里,藏着古人 "道法自然" 的智慧:南方潮湿,豆豉借微生物之力防腐;北方干燥,面酱凭日光发酵生香,皆是顺天应时的自然选择。

太行泉城邢台沙河,少时家常饭的底色,总晕染着面酱的醇。过年待客,猪肉白菜豆腐粉条熬菜已是盛宴。母亲做菜不爱放香料,滋味全凭一勺酱撑着,不及婶子做得丰美。那时妯娌们挤在小院里,鸡零狗碎的摩擦如家常便饭,父亲与叔叔常因琐事生隙,见面如隔冰霜。唯有叔叔端给我的熬菜,面酱裹着宽粉的绵甜,能暂时消融院里的寒意。

那年冬雪覆顶,父亲为扫瓦上积雪,竟赌气挑散了叔叔房檐的柴垛。我瞅着散落的洋槐枝,趁人不备爬上东房收拾,尖刺扎破冻僵的手,血珠凝在枯枝上如红豆。忽闻身后蹬蹬脚步声,叔叔怒目圆睁的脸撞入眼帘,我吓得魂飞魄散,他却望着我手背上的冰血,喉间滚出一声 "竹林的呀",便挥手让我下去。后来他默默码好柴垛,前院的争吵声终究没响起。父母在窗后看得分明,沉默里藏着什么,我那时不懂,只记着叔叔熬菜里,面酱与食材相得的温润,柔软里自有化解坚冰的力量。

那些年故乡供销社鲜有酱油,面酱多是自家 "撕制"。这朴素的做法里,藏着与天地周旋的智慧。阴雨天干粮发了霉,舍不得丢,便晾干掰碎,装罐加水,蒙布置于屋顶暴晒。伏天的日头最烈,酱罐在房上晒得发烫,内里的霉菌却在悄悄做功,酸腐气里藏着蜕变的生机。酱的诞生,正是天地耐心的杰作 —— 需得日日打耙翻动,让每一粒发酵的粮食都沐浴阳光,直到酱色如琥珀,稠得能挂住勺,这才是 "道法自然" 的真意。

生产队大锅菜的香,最能印证这点。农忙时地堰下支起铁锅,掌勺的社员上午便开始炒酱:生酱入热油,翻搅间渐渐泛起油花,如 "混沌初开,元气始生",待到酱色褐红油亮,便下肉炒香,再添白菜豆腐粉条海带慢炖。正午开饭时,一锅酱香勾着阳光,连天上的云都似被钉在锅沿。数日后,支锅的土疙瘩上仍有蚂蚁啃噬酱痕,这细微的贪欢,恰是 "道在蝼蚁" 的生动注脚。

老家街对门是大户人家,七八个儿女围坐在街门口的石磨盘上吃饭,碗里常是白萝卜条熬菜。冬春时节,半条街都浸在酱香里 —— 白萝卜经霜后自带的苦涩,唯有面酱能驯服它,或炒酱入锅同熬,或酱拌馅料做包子,寡淡里便生出醇厚。如今老家包子铺的萝卜粉条酱包,仍是 "一箪食一瓢饮" 的满足,正如庄子所言 "知足者富",简单滋味里藏着丰盈。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故乡还是小村,东西两条短街,谁家炒酱了,香气能飘满整条路。过年时再拮据的人家,也要设法吃顿带酱的饺子。母亲这天会舍得多放油,将酱炒成稀粥状,拌入葱姜肉馅,蒸汽裹着酱香漫出窗棂,与邻家的味道缠成一团。父亲偷偷加的五香粉,终究没盖过面酱的本味,这 "和而不同" 的香,恰如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的哲思。鞭炮声起时,路灯映着红联,酱香里浮动的,是 "此心安处是吾乡" 的笃定。

村里的勤生,在部队学了酱炒鸡的手艺。他炒的鸡块,经面酱焖煮得 "香喷喷烂嘟嘟",村人都说好。他曾爱说 "老天和地啥时拍光光,就剩我一个男人和女人",话虽糙,却有 "返璞归真" 的憨直。后来他娶了带三个女儿的寡嫂,共同生了儿子,饭馆的酱鸡香里,便多了 "家和万事兴" 的暖。今年回村吃他儿子炒的酱鸡,四十年光阴在舌尖流转,味道竟分毫不差 —— 原来真正的传承,从不在言语,而在这口 "道在瓦甓" 的寻常滋味里。

传说从前有一农户因粮荒,将发霉的豆麦加盐封坛,竟得鲜香酱料。这 "无心插柳" 的发明,暗合老子 "有无相生" 的妙理:从腐坏中生出美味,从匮乏里酿出醇厚,恰如 "反者道之动" 的深意。晋南人家用面酱调味面食,北京炸酱面因酱而传世,扬州 "酱面" 虽做法不同,却同得 "味外之旨"—— 皆是借酱的包容,让寻常食材生出万般风情。

如今南北饮食交融,面酱早已跨越地域,却总觉少了些什么。细想才懂,缺的不是酱本身,而是屋顶晒酱的阳光,是街坊间飘来飘去的烟火气,是 "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的安宁。孙女爱吃楼下的酱牛肉,我知道她的舌尖终将长出新的记忆,但我齿间的酱香,永远系着太行山下的老院 —— 那里,面酱在油锅里翻腾的声响,与庄子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的哲思,早已融成一曲乡音。

这酱香,原是天地与人间的对话。阳光的暖,时光的厚,人情的温,都熬煮在这一勺酱里。它不仅仅是滋味,更是一种生生不息的道 —— 如老子所言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在烟火中流转,在记忆里传承,成为连接故乡与心灵的永恒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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