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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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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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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高度

案头的旧稿已微微泛黄,墨迹在时光里洇开浅淡的晕。初记这些文字时,还是 2011 年 3 月 22 日,春寒未消,邢台朱庄水库的风里裹着冰碴儿。指尖划过那些记录往事的字迹,忽然惊觉,光阴倏忽已过十余载。星霜流转间,当年朱庄的旧景旧人旧事,如水库底的卵石,被岁月的水流磨洗得愈发清晰。不知那些曾围坐畅谈的身影,是否依旧康健?朱庄村的轮廓,该是愈发清晰鲜亮了吧?乡亲们的日子,想必也如村前河边的春韭,一年更比一年旺盛了。

指尖摩挲着纸页,那年在朱庄水库边的所见所闻,又清晰如昨 ——

水库的晨雾,已近中午还未散尽,岸边的餐厅铁锁低垂,季节的脚步尚轻,未能叩开迎客的铁门。游累的我们便循着烟火气,在靠近朱庄村的山坳里寻得一家饭馆。同来的正好有这个村的,便唤来了村支书谢小林与大队会计宋海书。握手时,时光像水库的涟漪漫过脚背 ——1997 年洪水过后,我曾在此帮村民重整家园;2003 年非典肆虐,又在邻村孔庄驻守两月。这山这水,早成了心头的老相识,连风中的草木香,都带着几分亲厚。

宋海书是村里的老支部人,我驻村时他便在任。粗糙的手掌裹住我的手,一声 “还认得我不?” 让我心头一热,却偏生卡壳在嘴边。他倒坦荡,不等我窘迫,便自报家门,说起当年一起在韭菜地边蹲守的日子。我这才恍然,眼前人分明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鬓角多了层霜色,那红润的脸色,该是山水与汗水共同酿就的底色 —— 像山核桃的壳,粗粝里藏着温润。

话题自然绕不开村子的变迁。他们说,当年被洪水撕碎的田园,两三年便重归齐整。最叫人念想的,还是那清冽的库底水浇出的韭菜,墨绿厚实,至今仍是市场上的俏货。这几年,山上的天然养殖场里,鸡鸭成群,蛋品总要被城里人设了点来抢。出山的路铺成了水泥路,车轮碾过不再是尘土飞扬,几家买了大车的,已把生意做到了县城边缘…… 话里的骄傲,像晒在檐下的玉米,金灿灿的,藏不住。

我忽然想起非典那年,曾为朱庄韭菜写过篇短文登在报上。那时便琢磨,山里人咋不搭几个大棚?冬季大棚菜价金贵,尤其双节前后,韭菜能卖出平时几倍的价钱。这儿两面靠山,保温条件好,大棚一搭,岂不是坐着挣钱?这念头藏了许多年,此刻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话音落,他们却笑了,那笑意里没有丝毫贪利的急切,倒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人要睡觉,一天不睡就蔫了,睡觉是为了养精神。” 谢书记慢悠悠地说,“韭菜也一样,冬天就是它们睡觉的时节。睡足了,开春才能铆着劲儿长。你当它们在地下贪睡?其实是在土里攒劲儿呢,开春刨开看,根须都长得圆滚滚的,吸足了营养。长出来的韭菜,油黑发亮,那才是正经的朱庄味儿。”

宋海书在一旁补充,话里带着山里人的实诚。他说韭菜宿根怕地蛆,有些人为了除虫,往水里兑敌敌畏,虫子死了,韭菜也浸了毒,人吃了,不就成了 “吃毒”?“咱这库底水凉,虫害少,真要生了虫,用药后就多灌水,非把药劲儿冲干净不可。可大棚里不行啊,冬天捂着,韭菜长得慢,还爱生虫,药灌下去,味儿散不去,那不就坑人吗?” 他指了指窗外,“天冷了,不光人怕冷,虫子也怕。数九寒天冻一冻,地里的虫子都冻死了,老天早替咱安排好了。”

饭店掌柜正好走来,边上菜边插了句:“大棚菜就算没毒,那味儿也不对,空有个韭菜模样,嚼着像吃草。真要是带了毒,过年都不安生。咱朱庄韭菜的名声,可不是用钱能买的。”

我心头一震。记得在工商局多年,每年节前检查,毒韭菜案总少不了,却从没见过朱庄的名字。先前的纳闷,此刻像被山风卷走的云,散得干干净净。原来他们不是不懂算计,只是把 “本分” 看得比 “利” 更重 —— 像老庄说的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他们守着的,正是这份顺应自然的 “道”。不为速成而违逆时令,不为暴利而玷污初心,这哪里是 “没经济头脑”?分明是揣着一份对天地、对人心的敬畏。

说起当年的老支书谢双锁,谢小林的语气沉了些。那位在水灾里喊着 “自救才能挺过去” 的老人,去年走了。我还记得他当年说的:“人生病了,光靠亲戚送饼干顶不了事,得自己扛。” 那份倔强,像山岩里的树,把根扎进石缝也要向上长。去年路过村里,还见他在盖房工地搬石头,腰背挺得笔直,哪像个古稀老人?如今故人已逝,只剩一句 “人生无常”,在心头轻轻打了个结。

“村里人都念着他。” 谢书记说,“他常说,‘山里人知道天的高度’。”

这句话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天有多高?现代科技能丈量珠峰的海拔,能探测宇宙的边界,却测不出 “天的高度”。可朱庄人懂。这高度,不是物理的尺度,而是心里的规矩 —— 是韭菜冬天要 “睡觉” 的自然法则,是不用剧毒农药的底线,是 “名声比钱金贵” 的坚守。正如老庄所言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们把 “天” 装进心里,便有了一把尺子,量得出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这尺子,比任何精明的算计都更牢靠,让他们在世事变迁里,守得住本心,活得踏实敞亮。

“村前的山有多高,天就有多高啊。”老书记质朴的语言,凸显出山里百姓心中天的高度。

山外的世界,多少人在追逐 “更高”—— 更高的楼,更多的钱,更快的速度。工厂了高耸的烟囱,浓烟滚滚向上,却终究不知飘向何方,只把天空染成模糊的灰。那些被欲望推着跑的人,怕是早已忘了 “天” 的模样,更别说 “天的高度”。他们被 “得” 与 “失” 搅得心神不宁,像水面被狂风刮起的浪,永无宁日。

而朱庄人,守着山水,顺着时令,把日子过成了 “顺应自然” 的范本。他们不懂老庄的典籍,却活得像庄子笔下的 “神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自己的天地里,守着一份自足与安宁。

如今再续旧稿,当年的汗颜仍在心头。这些年在城里,算计过太多得失,游戏过太多规则,却从未想过,自己心里的 “天”,究竟有多高?那些曾为虚名浮利而起的躁动,在朱庄人的从容面前,竟显得如此浅薄。

窗外的阳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恍惚间,仿佛又看见朱庄的青山,听见水库的水声,闻到韭菜地的清芬。愿那山依旧青翠,水依旧澄澈,愿朱庄的乡亲们,在他们懂得的 “天的高度” 下,把日子过成一茬又一茬油黑发亮的春韭,一年更比一年兴旺。

这念想,如当年杯中酒,醇厚绵长,敬过往,也敬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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