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槐底农贸市场的晨光,三十年来在我记忆里总蒙着层铁锈色的雾。那年刚过而立,在省工商学校短期培训,清晨遛弯时偶遇的豆腐摊前,两个年轻人正坐在矮凳上剪杀黄鳝。他们面前那块一尺多长的木板,早被经年的鳝血浸成深褐近黑,从反面钉穿的铁钉尖上,还悬着颗暗红的血珠 —— 像滴凝在时光里的泪,从未真正干涸。
水盆里的黄鳝忽然集体抽搐,细长的身子撞得塑料盆壁噼啪作响。它们许是闻到了同伴的血腥,或是预感到命运的滑梯正通向另一个死寂的盆。这场景在我脑海里轮回了万余次,从青丝到白发,每次回放都清晰如昨。许是太过惨烈,连时光都不忍磨蚀。
那时还带着壮年人的意气,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几乎要冲上去质问。最终却只是钉在原地,看穿蓝布围裙的小伙子左手扣住鳝鱼,右手捏住鱼头,将鱼眼对准钉尖的刹那,那生灵突然弓起身子,像要弹离这双人类的手。但铁钉还是穿了过去,从两眼之间破骨而出。那声 “唧唧” 的惨叫极细,像缝衣针划过冰面,却在我耳膜上刻下永不消散的震颤。暗红的血珠围着钉子绽开时,鳝鱼的身体已扭成麻花,尾尖几乎卷到头顶 —— 后来重读《道德经》见 “曲则全” 三字,总想起这生命最绝望的蜷缩,哪里有半分 “全” 的意涵?
十秒钟足够完成一场屠杀。刀从喉头划到尾鳍的弧线,像屠夫随手画的破折号,麻利得令人心惊。他们总在捋直鳝鱼时格外用力,指节泛白,仿佛要把这生灵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挤成血水。泛着血光的手指抠出内脏、剔出脊骨,丢进另一个盆时,已形如面条却还在微微抽搐的躯体叠着,让我想起暴雨前柏油路上被踩碎的蚯蚓 —— 明明是活物,却已被碾成了 “食材” 的形状。木板四周的地面结着暗黑色的血痂,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裂响,像无数碎裂的骨殖在低吟。
韩非子说 “利之所在,皆为贲、诸”。面对鳝鱼那如小蛇般令人怵目的形体,槐底市场的年轻人确实有孟贲、专诸般的勇毅。只是这份勇毅用在钉穿鱼眼时,倒让《战国策》里 “怀锥刃而天下为勇” 的豪言,变作了血色的讽刺。他们脸上的血点像诡异的妆,指甲缝里的血垢早成了皮肤的一部分,卖鱼的老板娘却总夸他们手脚麻利,说这手艺是祖传的 ——“祖传”,多温情的词,却裹着多少代生灵的血泪。那时不懂为何有人能对这般惨状熟视无睹,如今见了太多世事才明白:麻木原是最可怕的传承。
近年在网上查检鳝鱼相关信息,总觉荒诞。上百条搜索结果里,“养殖技术” 与 “滋补功效” 像孪生兄弟,从二十二碳六烯酸含量到祛风秘方,人类把鳝鱼的每一寸都拆解成营养成分表。翻到生物习性时,才见一行小字:“摄食小鱼、昆虫及浮游生物”。忽然明白,在生态链的图谱上,它们本该是河流的清洁工,是控制螺类繁殖的卫士,却被人类从自然的坐标里硬拽出来,钉死在 “滋补” 的祭坛上。三十年过去,搜索引擎的算法精进了无数倍,可人类对其他生命的认知,仍停留在砧板与汤锅之间。
《道德经》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壮年时总以为是说天地无情,如今站在记忆的血色砧板前才懂:天地的 “不仁” 原是最大的仁 —— 它让蛇有毒牙,让鼠有利爪,让万物在弱肉强食里仍有周旋的余地。可人类偏要做那例外,用铁钉与刀刃切断所有逃生的路。木板上凝固的血垢里,或许藏着无数鳝鱼的眼睛,正看着我们把 “民以食为天” 念成了杀戮的咒语。
前几年听人说起南京江宁的鹿场,总在秋天飘着酒气。总有城里人捧着瓷碗排队,看鹿茸被钢锯截断时,鲜血顺着鹿角的纹理流下,在碗底积成小小的红池。喝鹿血的女人仰脖时,血珠顺着下巴滴在羊绒围巾上,像开了串诡异的梅花。养鹿的杨师傅说这是 “集天地灵气”,可被捆在铁架上的梅花鹿,眼里的泪水混着血从眼角滑落,早把 “灵气” 二字泡得发腥。这场景与三十年前的鳝鱼摊猛地重叠,让我一阵眩晕 —— 原来人类对生命的掠夺,从未因时代进步而收敛。
专家在电视里说鹿血性热,阴虚者忌服。可没人说鹿群在锯角前会集体哀鸣,像在背诵失传的祷文。就像没人在意鳝鱼的脊柱被抠出时,神经还在抽搐着蜷曲。《道德经》里 “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的告诫,早被补身的执念盖过。我们总以为自己是万物的尺度,却忘了庄子说的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当鹿血在瓷碗里凝成块,当鳝鱼的血浸透木板,人类其实是在给自己的良知钉钉子。
金宁山寺的师父说,鳗鱼、鳝鱼、泥鳅都是龙族子孙。这话让我想起那些被钉穿的鱼眼,确实像两颗黯淡的龙珠。归依三宝的人尚且不食,菜市场里的人们却吃得心安理得。记忆里穿蓝布围裙的小伙子又抓起一条鳝鱼,这一条格外粗壮,在他掌心拼命扭动,尾尖扫过刀刃时划出细微的血痕。他骂了句脏话,手劲突然加重,钉子穿透鱼头的瞬间,整条鱼像被点燃的导火索,剧烈地弹跳起来,血珠溅到他眼皮上。三十年了,那飞溅的血珠依然烫在我心上。
那一瞬间,我听见水盆里所有鳝鱼同时发出 “唧唧” 声,连成一片细碎的潮声。这让我想起《道德经》里 “希言自然” 的教诲 —— 大自然的语言从不是人类的喧嚣,而是鳝鱼临死前的悲鸣,是鹿群在秋夜里的哀鸣,是所有沉默生灵用痛苦写就的经文。木板上的铁钉在晨光里闪着寒光,像在追问:当万物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人类这把刀,最终要砍向谁?
那日离开市场时,两个年轻人手里的刀依然锋利有余,但愿能像庖丁解牛一般,让生灵少些痛苦。盆里的鳝鱼尸体堆叠着,最上面那条的尾尖还在轻轻颤动,像在写最后一个未完的句点。
晨风掀起地上的塑料袋,裹着片枯黄的柳叶,轻轻落在那盆死寂的鳝鱼上。这画面在记忆里定格了三十年,从壮年到耳顺,火气渐消,执念却愈深 —— 或许有些疼痛,本就该用一生去铭记。只是这铭记,不该只沉在血色的过往里。多盼如今的人们,能对生灵少几分戾气,多几分体恤,让那钉穿鱼眼的铁钉、锯断鹿茸的钢锯,都渐渐锈蚀在恻隐之心的潮水里。更愿这份刻入骨髓的疼痛记忆,能化作一场涤荡人心的风雨,掠过现实的尘埃,终在某日变得温润清明 —— 那时再想起槐底市场的晨光,或许铁锈色的雾会散去,露出天地间本该有的,对万物生灵的温柔与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