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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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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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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香里的光阴

南太行东麓的秋风里,总飘着两种香。一种是坡堰上野菊的清芬,黄灿灿的花盘顶着霜气,混在荆棘丛里也藏不住那份泼辣的艳,像极了庄子说的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自在得不管人间赏玩;另一种,是街巷里驴油煎灌掌的焦香,金黄的荞麦饼在油锅里滋滋作响,裹着蒜汁的酸辣,把寻常日子的烟火气烘得滚烫,最寻常的滋味里,藏着最绵长的道。清代王士禛在《带经堂诗话》里说荞麦是 "五谷最下之品",可这最下之品到了沙河人的手里,竟熬煮蒸炸出三百年的滋味,恰如庄子说的 "无用之用,是为大用"。

荞麦这作物,生来带着股 "安之若命" 的倔强。它不挑地,坡岭薄田、灾后闲地都能扎根,"坡边荞麦水边禾" 的老话,道尽了它顺物自然的本分。《宋史》里记着,太宗年间礼官要在秋季 "尝荞麦",这不起眼的颗粒,原是连着帝王对民间疾苦的牵挂。它谷蛋白少,磨成面却格外温顺,加水搅成糊,蒸熟冷凝便成了灌掌的坯子 —— 不像麦面那般傲娇,非要揉出筋道才肯成形,倒有几分 "柔弱胜刚强" 的智慧。也正因如此,它易消化、好伺候,膳食纤维是精米的十倍,铁锌锰这些微量元素藏得满满当当,连现代营养学都要赞一句 "全身是宝",这 "下等" 谷物,原是暗合了 "大智若愚" 的深意。

沙河人叫它 "灌掌",邻县有叫 "灌肠" 或 "碗托" 的,山西地界更有 "扒糕" 的名号。其实都是一物,不过是形制不同:灌进猪肠的叫灌肠,盛在碗里的叫碗托,巴掌大的小饼子,便得了 "灌掌" 这朴素的名。有传说明代一位将军落难至此,农妇从瓦罐里舀出荞麦面糊炸给他吃,"罐炸" 传着传着,就成了 "灌掌"。这故事里藏着的,是太行人家最实在的善意 —— 哪怕只有一碗粗粮,也要煎得金黄,让落难人尝出暖意,倒比《红楼梦》里荣国府 "锦屏风" 后那道 "胭脂鹅脯",多了几分 "人间至味是清欢" 的真。

制作灌掌的手艺,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筋骨,带着 "抱朴守拙" 的定力。新城镇白错村的赵印生老师傅,十二岁跟着父亲学做灌掌,如今五十多岁,手掌上的老茧还带着荞麦面的白。他做灌掌,讲究 "三纯":纯荞麦面,不掺半点白面凑数,是守 "真";纯驴油,得是驴肥肉炼出的清油混着驴肉汤上的浮油,比例一分不差,是循 "度";纯手工蒸制,笼屉里铺着粗布,面糊倒进去要摊得匀匀的,猛火蒸足一个时辰,揭盖时白茫茫的蒸汽里,能闻见荞麦特有的清甜,是致 "诚"。这规矩,倒像贾母说的 "吃的东西,总要干净细致些才好",只是太行人家的 "细致",不在金玉器皿,全在手上的分寸。

晾凉的灌掌透着青灰色,切薄片下油锅,驴油一激,边缘立刻起酥,内里却还软乎乎的。捞出来沥掉油,浇上蒜泥醋汁 —— 那蒜得是本地白泥蒜,捣得绵密,拌着老陈醋和香油,往灌掌上一淋,外焦里嫩的饼子立刻活了过来。咬一口,先是驴油的香炸开,接着是荞麦的微苦回甘,最后被蒜醋的酸辣一收,层次分明得像太行山脉的褶皱,藏着说不尽的家常滋味。倒比宝二爷爱吃的 "糖蒸酥酪" 多了几分筋骨,不像那玩意儿娇贵得要 "用新打的杏仁茶配着",这灌掌,粗瓷碗盛着就好,热辣辣吃下去,浑身都通泰。

早年间,灌掌是穷人家的体面。村里庙会或过节,娘会蒸几块当凉菜,来客了切一盘。那时候炒菜都舍不得多放油,油煎灌掌是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解馋。孩子们追着挑担的小贩跑,扁担一头是笼屉里的灌掌坯,一头是风箱和铁锅,"煎灌掌嘞 ——" 的吆喝声绕着街巷转,闻着香却掏不出钱,只能咽着口水看别人吃得香甜。这光景,倒让我想起刘姥姥进大观园,见着鸽子蛋叹 "一两银子一个,忒尊贵了",只是咱沙河的孩子眼馋的,不是金银堆出来的珍馐,是粗粮里炸出的暖。

谁能想到,这曾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吃,如今竟走进了生态饭店的明档。桃园新村的菜品展柜旁,村妇能手坐在铁板前翻煎灌掌,金黄的饼子配着青瓷碟里的蒜汁,成了城里人争相拍照的 "网红菜"。更有年轻人程矿峰,把姥姥传下来的手艺注册了 "老街祥" 商标,真空包装的灌掌进了邢台、石家庄、北京的商超。他说,最紧要的是守住 "蒸" 这道工序 —— 现在好多人图省事,把面糊倒进开水里熬,容易糊锅发苦,哪有蒸出来的清醇?蒸笼里的热气,蒸的不只是荞麦面,更是老辈人的讲究,是庄子说的 "与时俱化而不固守",守得住本真,才能走得远。

沙河的灌掌,早融进了这片土地的血脉。元末明初,洪洞大槐树的移民带着荞麦种子翻过山来,也把灌掌的做法撒在了太行东麓。古道上的骡马驮着潞安府的盐,也驮着灌掌的香味,从山西传到河北,变的是地名,不变的是灶台上的铁笼和油香。如今它成了邢台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档案里记着:"清末光绪年间传承,纯荞麦面蒸制,驴油煎至金黄,佐白泥蒜汁,外焦里嫩。" 字里行间,都是光阴熬出的醇厚,这边是烟火人间,那边是岁月回甘。

秋日的集市上,赵印生老师傅的摊子前总围着人。他煎灌掌的铁板泛着油光,旁边瓷盆里的蒜汁泡着新剥的蒜瓣,蒸腾的热气里,有人说这味道像小时候娘做的,有人说比城里饭店的更够味。老师傅不说话,只是把煎得正好的灌掌往碟子里盛,动作熟稔得像在抚摸时光,这双手,早把 "道在蝼蚁,在稊稗" 的哲思,揉进了荞麦面里。

风从太行山吹来,带着野菊的香,也带着荞麦的甜。这灌掌啊,原是沙河人写给大地的诗 —— 用最朴素的原料,最实在的手艺,把日子的苦与甜、韧与柔,都煎进了巴掌大的饼子里。吃一口,是驴油的香,是蒜醋的辣,更是荞麦扎根泥土的倔强,和一代代人守着的那份,对生活最本真的热望。这一口荞麦香里,藏着的,原是天地人共生的大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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