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台秤的蜂鸣声里,杆秤的铜星已淡作旧影。这自东汉末年传下的衡器,在上世纪末便悄悄退出了故乡的集市 —— 除了山坳里的零星摊位,称量时再难见秤杆起落的弧度。可它终究没被时光收走,反倒因一桩婚俗,在红粉纸的包裹里,在香火缭绕处,活得愈发分明。
儿子成婚那日,天还没亮透,嫂子就踩着露水往老院赶。她带来的红粉纸在晨雾里泛着柔光,展开时簌簌作响,像春蚕愉快地酣食着新叶。供桌是从仓房拖出来的旧八仙桌,腿子不齐,垫了三片青砖才稳住。嫂子蹲在地上用抹布擦了三遍,木纹理里的灰星子浮起来,又被她摁进水里,桌面渐渐透出温润的木色。用一方平绒布单,将桌面和残腿罩住,安放在北房月台中间天地神龛前面。
供桌上,纸扎的金银元宝堆成小丘,烛火跳着暖光,苹果与馒头堆成山型,最惹眼的是神龛下那只红粉纸裹着的斗。谷米在斗里满满当当,是前几日在打谷场筛过的新粮,粒粒饱满,泛着琥珀色的光。万字香从中间挺出来,五面三角彩旗像微型的幡,在清风里轻轻摇动。最后她取出杆秤,同样裹着红粉纸,斜斜插进谷米间,秤钩与秤砣隔着半掌距离,像一对相望的星。“称心如意。” 她拍去手上的糠尘,对着天地轻声说。这四个字里,藏着全家对新媳的热望,也藏着对一场婚事最朴素的祈愿 —— 这该是杆秤最温柔的用场了。
城里人的婚俗总更讲究些。哪怕婚礼已掺了洋派的喧闹,拜天地、敬高堂的老程式却钉在那儿。有庭院的人家,正屋墙上早设了天地神龛,供桌铺着织金的红绒布,铜烛台擦得能照见人影;住单元楼的,便对着楼道口支起彩喷的神像,龙凤呈祥的图案一展开,供桌就有了模样。供品或许添了更多的花样,可红粉纸裹着的杆秤,总在最显眼处,秤杆上的铜星被指腹磨得发亮,像蒙着层月光。反倒是乡下,供桌常摆得简素,只三四摞顶尖插了枣的馒头,香炉里燃柱高香,旁边点两炳红烛,杆秤的影子不常见。去年表侄女出嫁,拜天地要等到半夜,父母牵着新人的手,站在天地神龛前行拜礼,满天星斗垂得很低,像要落进他们肩头。三鞠躬时,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夜空静得能盛下所有心愿。
有人问,为何不用更精准的电子秤?政府取缔杆秤,原就是嫌它易被做手脚,间或藏着坑蒙拐骗的猫腻。可婚俗里的秤从不是为了准,是为了那秤杆上的星 —— 十六颗铜星,在故乡人心里重过千金。
“半斤八两” 的老话,藏着杆秤的密码。秤杆上的星,是故乡人抬头相望的星宿。从头数,南斗六星定方位,北斗七星辨方向,末三星是福禄寿。古话中有,买卖时少一两,便损了福;少二两,伤了禄;少三两,折了寿。最要紧是 “定盘星”,定了它,秤才算活了。宋朱熹写 “记取渊冰语,莫错定盘星”,这星不仅量物重,更量人心。
“民俗是来自人民,传承人民,规范人民,又深藏在行为、语言和心理中的力量。” 故乡婚俗里的杆秤,正是这样的存在。没人被它束缚,反倒甘愿被这份 “公平” 的念想护着。就像乡人常说的 “上下三处是根秤,邻居八家是面镜”,杆秤早从器物,活成了心里的尺。
真正让我动笔的,是不久前的一个场景。
儿子成婚时,借了同乡的杆秤,事过后我转借了出去。偏同乡的女儿要出嫁,他打来电话要用秤。 我揣着那杆秤往往他家走,秋阳街道晒得暖烘烘的。同乡住在高层,楼梯贴了粉色纸片,扶手裹了红纱,像一串串喜庆的注脚。他住在顶楼,开门时,阳光淌过落地窗,在紫红色神龛上织出金纱。神龛里供着天地神灵,大红剪纸吊画垂着,两边 “天高悬日月,地厚载山河” 的对联纸被晒得发脆,字里行间都透着暖。龛下小供桌摆着苹果、香蕉,三炷香的青烟像细绵的线,绕着粉红花绸往屋顶飘,最后漫成一层薄雾,把客厅烘得如初夏般温煦。
“就称称嫁妆,图个吉利。” 女主人笑着迎上来,眉眼间却藏着几分不舍。她鬓角别着朵红绒花,是今早去早市特意买的,花瓣上彷佛还沾着露水。我帮着把棉被、毛毯、四匹缯、床罩搬到天地前,锦缎被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绣的牡丹开得正盛。她拿起秤,用红丝绳一件件捆了称,秤杆总翘得老高,秤砣悬在半空,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托着。她边称边对着神龛念叨,说 “这被面是苏州的,针脚细”,说 “那毛毯是姑娘自己挑的,说冬天盖着暖”,话里都是给女儿的祈福,称完了,笑容又漫满脸庞。
“为啥秤杆要翘这么高?” 我问。
“天地看着呢,当爹娘的良心不能亏。” 她摩挲着秤杆,指腹蹭过秤星时格外轻,“故意让它高些 —— 哪个当爹妈的不向着儿女?这斤两,早刻在心里了。”
正说着,她丈夫从里屋抱出个红木匣子,打开时咔嗒一声轻响。里面铺着蓝布,放着杆更小巧的秤,秤杆是象牙色的,铜星亮得像镀了金。“这是我丈母娘当年陪嫁的,” 他挠挠头,“今天也让它沾沾喜气。” 两杆秤并排摆在供桌上,像新旧两个时光的注脚,都裹着红粉纸,在香雾里静静立着。
故乡人常说 “穷小子,富闺女”。不是什么金科玉律,是做父母的心思:儿子成了家,多半还在身边,四世同堂的和睦里,朝夕都能照应;女儿嫁了,就像花离了枝,去别人家生儿育女,路远的,一年到头难见一面。女儿的苦累,做爹娘的看不见,只能在出嫁时,把心都揉进嫁妆里。那杆秤,哪是称棉絮绸缎?是称着心疼,称着不舍,称着 “恨不得把家都给你” 的滚烫。
我别过脸,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 热的。
曾见过深圳东门那杆十米高的铜秤,也听说过浙江临海紫阳街那杆能称六百二十五公斤的石砣大秤。可它们再大,也量不尽父母对儿女的爱。若真要称这份心意,该是秤杆高过天,秤砣重过地,而那定盘星,原是藏在爹娘心口的 —— 一颗永远向着儿女的,暖烘烘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