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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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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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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包皮面

包皮面条,是用白面包裹杂粮面擀出来的。这面,无论往昔还是今朝,南太行山区哪家都做得来,亦是流传至今、令山外人称羡的吃食。多少年来,群山里的故乡,只因各家地里的耕种与仓瓮里的储存不同,所包的面种也有分别:"包皮红薯面"、"包皮玉米面"、"包皮荞面" 等,不一而足。这包皮面,凝结着山里人厚重的情意,更蕴含着漫长岁月的承载,藏着的世道兴替与人间烟火。

若论面条,实在是种极古老的食物,距今已有四千余年历史。专家称,最早的面条并非小麦所制,而是粟子面做的。古时,粟是黍、稷之类粮食的总称。史料记载,小麦在粟子面条出现一千多年后才传入我国内地,大约在商中期至晚期;待到战国时发明的石转盘于汉代推广,小麦得以磨成面粉,才渐渐普及开来。

人的味蕾最是敏感,好吃的东西一尝便知。何况小麦面有洁白细嫩的模样,口感与营养皆称五谷之尊。看过《红楼梦》里的吃食,那荣国府中,贾母晨起吃的细面饽饽需用胭脂米浆和面,佐以松瓤油酥,寻常百姓听到除了摇头就当是瑶池仙品;而在从前的太行山里,一碗纯白面竟比那通灵宝玉还稀罕。

小麦未普及时,粟、黍、稷等杂粮原是人们的主食。即便小麦在内地普及后,于土地贫瘠、干旱少雨的太行山区,黍、稷等杂粮依旧主导着山里人的餐桌。山区小麦种植本就稀少,遇着旱年,怕是连种子都得赔进去。过去,唯有逢年过节或来了亲戚,才能吃上顿白面。

那些年,光润如脂、洁白如雪的小麦面,确是山里人口中极少能尝到的珍馐,难常登百姓餐桌。就像大观园里的姑娘们,寻常日子里的点心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山里的孩子们对年节的期盼,全系在那几口白馍馍上。那滋味,怕是比元妃省亲时的 "御膳",更让他们牵肠挂肚。

直到今日,山里的乡亲仍说,包皮面源自他们世代居住的太行山村。更有个广为人知的传说:从前山里有位婆婆,不仅在家务上常给儿媳出些伤脑筋的 "难题",在吃食上也百般刁难。一日,她让儿媳用有限的白面和豆面擀面条,条件是两种面不能事先和匀。那聪明手巧的媳妇没被难住,竟用白面包住豆面,借着两种面黏性的差别,擀出了让婆婆挑不出错、且流传至今的包皮面条。

山里人都记得,过去家里待客或过年时,除了包皮面条,还有 "一进三团院"。初听这名字,还以为是富户人家的宅院,实则是种馒头的称呼。这 "三团院" 不用砖石垒砌,是用三种面粉揉蒸而成:外层是白面,里两层包着豆面、红薯面等杂粮,只借个漂亮外形撑场面。

包皮面也是如此。这般做法,于主家与亲朋而言,都是种刻意的 "包装",让双方都有 "体面"。这体面,是特殊时代逼出来的;这体面,也是当时人们生活情境的真实写照。借杂粮白面层叠,是对 "脸面" 的在意,是那个时代山区乃至北中国广大农村的缩影。

整日与山石树木相伴,造就了山里人淳厚善良的性情。孔夫子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山里人行路不便,居住分散,交往本就稀少,足以让人在寂静山谷里听见脚步声就 "跫然而喜",何况亲朋临门?这份兴奋如何表达?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山里人没有这些,也没有充裕的白面,一碗包皮面便成了呈给亲朋最好的吃食。

其实,包皮面在那个年代,不只是种美食,更是苦难岁月里,人们为给孩子添些节日喜庆、待客表些热诚、守些国人固有的体面,因物质所迫用善意包装的巧手之作。谁不知净白面好吃?不过是被艰难日子逼出来的无奈,《红楼梦》里贾府抄家后,宝玉吃惯了的 "胭脂鹅脯" 换成粗茶淡饭,那份对过往滋味的念想,原是一样的。

山的东麓一个叫安河的山村,一家小饭馆里,擀红薯包皮面的是位白发却硬朗的老太太。她先用温水和一小块红薯面,再揉一大块白面,面和好微醒,便用白面裹红薯面,像捏饺子般把周边捏严实,放在案板上用长擀杖慢慢擀,擀几下转一转,好让面皮匀实。

面饼起初只比巴掌大些,有小拇指厚,不一会儿就擀得像鏊子般大,渐渐变薄。往前擀时,面皮裹在擀面杖上,一层一层,像他们过日子,小心却踏实。擀成的面皮薄如火柴棒,却是里外三层,切成柳叶宽的条状,看着与白面条无异。因案板上用了铺面,粗看都是白的,提起来才见隐隐一道暗红,上下的白夹着中间的淡红,像生活里的彩虹。眼前包皮面是白厚红薄,但在过去该是红厚白薄,这中间藏着时代的轮回,恰如"盛筵必散" 的谶语,吃食的厚薄变换里,原是世道的流转。

卤子是韭菜鸡蛋,老板说羊肉葱花最配。吃起来几乎与纯白面无异,细品才觉一丝粗拉与甜头,和豆类杂面条不同。那口感的粗润、滑润间的甘甜,让人回味往昔,这该是包皮面的最大特色,或许还有今人对保健的期盼。

这已是现代包皮面的吃法了。鸡蛋和羊肉,原是从前穷苦人家不敢奢求的。那时顶好的卤子,是初春香椿芽刚吐出嫩芽时,掰下来切碎,放盐,用滚烫开水汆开,便是天下最美的味 —— 一位长者总说,那清香胜过所有大油,就像《红楼梦》里芳官爱吃的 "胭脂膏子",原不在贵重,只在那份时令的鲜灵。平时只用韭菜加盐开水汆卤,只有重要节日或来了亲戚,才能吃到鸡蛋或一星半点的肉卤。

包皮面并非总受追捧。经济稍好,能吃起纯白面时,先是孩子们愁眉不展,再是大人们也觉出杂粮的磨牙拉嗓。吸溜着光滑的白面条,连阳光都显得明丽,这情景,像极了《红楼梦》里宝二爷初尝 "糖蒸酥酪",便忘了往日爱吃的 "梅花香饼",味蕾总追着精致跑。

常言 "风车轮流转",又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天道如一只无形的巨手,悄无声息地影响着人事轮回。人们的味蕾自然也在其中,能吃饱纯白面的日子不及河东到河西,舌尖上便春雨后草地萌芽般开始怀旧了。

可不是么?从困难年代过来的人,对粟薯杂粮记忆深,却已有了时空距离。日间求精吃细生出的油腻,让人渴望远去的味觉回归,像离家的游子,远了便生乡愁。如今冀南太行山区,无论农家还是饭馆,常把 "包皮面条" 当待客的上等面食和吸引游客的招牌,门庭简洁的小院外,停着奔驰、宝马,车主多是奔这口面来。

这里的包皮面条,满足了长者的怀旧,年轻人的好奇。可好奇之后,倾诉与听闻中,人们回味和知晓的,原是一个曾经的时代。正如红楼饮食里藏着的,不只是滋味,更是一段岁月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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