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小学大门往南,隔一条通往邻村的小道,便是五队的打麦场。麦收秋收时,这里是谷物的堡垒,进口堵着密密匝匝的圪针,如守城的卫士;待场院空旷,便成了我们这群孩童的天地。恰如老庄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片被镰刀和石碾亲吻过的土地,悄然承接了孩子们最本真的嬉戏。想来《诗经・豳风・七月》里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的场圃,大抵也是这般模样,只是那时的孩童,是否也在空旷后的场院里,追逐着同样的风?
那时的乐子,全是天地的馈赠。真可谓天地为庐,造化作玩具。
跳方格踩的是大地的脉络,踢的毽子裹着谷物的魂魄,"毽子如花上下翻,外拐前盘踢上天",彩布缝就的毽球在脚尖起落,恍惚间竟似要啄碎斜阳。连投碗块儿的薄石片,都是河滩打磨了千年的璞玉。麦秸垛晒透了太阳,散发着焦香的草木气,混着孩子们汗湿的棉袄味,还有远处灶膛飘来的柴火烟,在风里缠成一团,成了麦场独有的气息。冬雪覆盖时,这片土地便成了银装素裹的秘境,我们在风雪里堆雪人、打雪仗,任西北风吹红脸颊,浑身却燃着野火般的热,仿佛遵循着 "动而生阳" 的自然法则。最难忘的是夜捕麻雀:"扫片雪,支张箩;撒点米,系绳索",几束手电光刺破暮色,蹑脚围向麦秸垛,那些在秸秆深处安睡的生灵,突遭强光便失了方向,瑟缩着似初醒的混沌。带回家用黄泥裹了,埋进灶火余烬里煨,剥开来,焦香混着微沙,竟是舌尖上最质朴的鲜。偶尔硌着细沙,也只当是大地偷偷藏进的佐料。
有年冬天,陀螺成了麦场的主角。村里都是叫皮牛,少有人知道陀螺这个学名。下课铃尚未落音,教室里已响起板凳腿与地面的碰撞声,如急雨叩窗。男孩子们攥着鞭子,挤作一团往场院冲,棉袄被桌角钉子勾出棉絮也不顾。那棉絮飘在空中,倒像他们急不可耐要飞出去的魂。到了场上,三五一伙各自为战,从兜里掏出 "皮牛",两手一旋便抽鞭急打。"放眼场池声起处,一翁鞭舞醉抽陀",这小物件最是倔强,稍停手便摇摇晃晃要栽倒,恰如《庄子》说的"道行之而成",非得持续的力道才能守住平衡。冬天的鞭子柄冻得像冰坨,攥久了掌心生疼,可抽在皮牛上的力道却越来越狠,皮牛旋转时木头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混着女孩子们跳皮筋的歌谣"马兰开花二十一",在空荡的麦场里撞出回声。这声响,竟与千年前《诗经・郑风・溱洧》里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的欢语遥遥呼应,都是天地间最本真的快活。
玩到精妙处,便要给皮牛设些关卡:爬坡再俯冲,跌下来仍转得欢快;夏日过水洼算"涉沼泽",赤脚踩在泥水里的凉与皮牛溅起的水花,成了酷暑里的慰藉;冬踏雪堆称"登雪山",雪粒钻进衣领的冰与鼻尖冒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寻常松土便是"穿沙漠",扬起的尘土粘在汗湿的额头上,倒像给胜利者戴了顶金冠。天地万物,皆可入戏。
班里大个老黑军,父亲是赶马车的。那时的马车,是乡村最体面的座驾:娶亲时接新娘,送葬时迎孝女,若能用上高骡骏马驾辕的大车,比现今开奔驰更显风光。我们跟着大人下地,能扒着车尾巴蹭一段,便是天大的乐事。农忙时帮着抱麦捆,若赶车人高兴,许我们爬到麦垛顶上,一路晃到麦场。我曾有过这福气,趴在金灿灿的麦堆上,紧攥着捆麦的麻绳。麦穗尖扎得胳膊发痒,却舍不得挪开,怕错过马车经过时扬起的尘土里藏着的凉风。车过土坎时,整个人如在浪尖颠簸,陡处竟觉得要翻下去,心都悬到嗓子眼。赶车人却稳如泰山,攥着闸绳,脚步在地上蹚着,嘴里"喔喔""咧咧"地指挥牲口,长声"吁"时,车便缓缓如流水。偶尔骂牲口"驴操的",鞭子抽在鬃毛上,倒像给这颠簸的路打拍子。待上了平路,车晃得轻了,恍若坐在竹排上漂游,田野在身侧流淌,云絮低得仿佛伸手能摘。秋日里,还能剥把新花生,清甜混着车轴的吱呀,成了最惬意的时光。赶车人这时会甩响长鞭,脆声穿云裂帛,骡马仰头嘶鸣,蹄声踏踏如鼓点。恍惚间,竟与《诗经・小雅・车辖》里"间关车之辖兮"的车马声重叠,千年的车辙在时光里交错,辙痕里都盛着同样的风。
老黑军他爹便是这样的车把式,赶了二十年马车。一日清晨,他刚出村便挥鞭,却没了往日的"嘎嘎"脆响。彼时村口麦场停着口棺材,是另一个赶车人刚去世,平日与他说不到一块地儿。他心下纳罕,以为老伙计作祟,竟走近棺材再甩,依旧无声。收鞭一看,鞭梢竟被齐崭崭剪断了,"定是黑军那兔崽子!"他心里明镜似的。没了鞭响的车,如行军没了号子,牲口脚步都散了,几处拐弯险些坠沟。
原是头晚,黑军想讨根鞭梢。他见三队赶马车的儿子老占民用鞭梢打皮牛,声脆力足,皮牛转得格外欢。求了爹几次不给,他爹不给,也是白天赶了一天车困了,吃罢饭躺倒炕上就打开了呼噜。老黑军也生爹的气:老占民爹能给,你就不给,啥值钱东西儿?便趁爹熟睡,摸了娘的剪刀,在门道里铰了鞭梢。挨揍是自然的,但第二天麦场上,他的皮牛伴着"啪啪"鞭响,竟像放起了小钢炮,那得意劲儿,盖过了屁股上的疼。老黑军的皮牛嵌了铁珠,转起来比谁都稳,我们抢着借,他起初攥在手里不给,后来却在我考了好成绩时把皮牛塞给我,说"我爹又给我做了个新的",其实我看见他后来总玩别人的破皮牛。
这皮牛的鞭子,原是随手捡的树枝,绑段布条或麻绳,最好缀截细牛皮,抽起来便有了金石声。皮牛的做法也简单:找段手腕粗的树桩,锯成小段,一头削平点彩,一头削尖嵌颗轴承钢珠。木头硬了,便把钢珠烧红了趁热嵌进去,倒合了"兵来将挡"的巧劲。若遇着镟棒椎的木匠,央求着镟个光滑的,便是孩子们眼中的珍品。打翘的玩法更显朴拙:三四指长的树枝两头削尖,配块凸字形木板当手板。就这两件物事,玩起来的专注与快活,不亚于如今高尔夫球场上的角逐。还有木头手枪,枪头绑个空弹壳,燃响的鞭炮便是"子弹";除夕夜里冒寒捡断焾鞭炮,那点火星子,竟是岁月里最暖的光。
老家至今有句赞语:"真比凿杏核还准!" 这俗语里藏着五月杏黄时的童趣。杏核玩法是在地上挖个小圆坑,各人丢几颗进去,用"石头剪刀布"定先后,再挑颗最大的"老么儿"往坑里砸。"也向尘中凿杏核",这"老么儿"要够大,力道要准,角度要巧,恰如《道德经》说的"动善时",分毫之差便定输赢。堂哥陈喜的"老么儿"是颗磨得发亮的红杏核,据说是他看杏园的姥爷特地挑来的。我总输,他就偷偷把自己赢的杏核塞给我几颗,说"明天再赢回来",手心里的汗把杏核浸得更红了。我虽少赢,却乐此不疲。
那时的玩具,全是天地的慷慨馈赠:河滩或山沟里,像是孩子们的一个仓库,拣来巴掌大的石片,只要拿着顺手,方正且比较结实的就是“好瓦”。地上画出三道横线,便在扔、踩、单腿站立地互相击打起对方的“瓦”来。沟坡上折一截柳枝,将两头削尖就做好了一个尜,麦场上画一个方框,将尜放进框里,再用一根木棍(或刀型木板)去敲击尜的头,使尜弹起,然后迅速将尜打向远处。有的人打尜时玩花招,采用单打、连打甚至一气打出了麦场。玩起打鬼子的游戏,任何树枝都能当枪,柔软的柳枝可好弯成一张张弓。石子土块是棋子,在地上画方格便能玩"狼吃羊",与围棋的围杀之道暗合。女孩子们兜里总装着青石磨的光圆石蛋,下课便围坐玩"抓石子":"石蛋翻飞掌底旋",五颗石蛋抛起接住,从抓一颗到四颗,最后反手拢住五颗,手随眼动稍错便输。她们做毽子的鸡毛,是攒了半年的公鸡尾羽,用奶奶压箱底的铜钱当底,边缘磨得发亮,踢起来"叮当"响,像是把时光都踢进了笑声里。我们围着麦垛蒙眼捉"小偷",笑声惊飞了场边枝头的雀,输了游戏的嘟囔声混着赢家的欢呼,在麦场的风里荡开。这风,也曾拂过《诗经》里 "呦呦鹿鸣" 的旷野。
春天,採来榆钱串成项链,边吃边跑玩 "嫁姑娘" 的游戏,虽然“新娘”的花布衫打着补丁,那一圈翡翠般的碧绿,胜过戴了真金白银的项坠;暑天,晚上扳腿顶拐或捉迷藏玩累了,撕几把麦秸往地上一铺,天作房地为床一觉睡到天大亮;秋天,打谷后麦场剩下的谷糠堆成小山,埋在里面打滚,头发里、衣兜里全是细碎的谷粒,回家被娘用笤帚抽,却偷着笑谷糠落在身上的痒;冬天雪落满场,扫出一块空地玩 "跳房子",投弹蹦跳间呼出团团白气,不觉在眉毛上结了层薄霜。
想来那时的快乐,原是因了贫穷。大人没钱买玩具,集市上也难寻,反倒逼得孩童向天地讨物件,与自然借智慧。做弹弓要找三叉形的硬树枝,最喜村里正在架电线,捡讨一段粗铁丝做弓架才精巧;橡皮筋是用自行车旧内胎剪的,剪得不均匀,拉起来一边松一边紧,打出去的石子总歪歪扭扭,却比买的弹弓更舍不得丢。做铁环就找铁匠铺捡来的废铁条,用火钳夹着在灶火里烧红,趁热弯成圈,接口处用锤子砸扁,磨得手出血也不喊疼 。这样的铁环推起来"哐当"响,比水桶箍结实十倍。这"穷"里,藏着"道法自然"的真趣 。孩子们不懂什么哲学,却天生会用树枝作剑,以麦秸为床,把雪堆当山,将泥块作食。恍惚间,似有先民从麦场尽头走来,他们唱着《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手里牵着的孩童,攥着的或许正是我们这般的树枝石子,眼里的光与我们无二。
如今再看,我们这代人,恰是在这样的嬉戏里学会了创造。空着手从农村走出,却在各行各业扎下根来。许是穷怕了,对物质总带着执念,房价居高不下,除了投机,也藏着我们对"不再匮乏"的渴求。可记忆的筛子,总漏下那些最朴素的乐:攥着麦秸的暖,鞭梢破空的脆,石蛋在掌心的凉。偷砍水桶箍的柱子被爹打了,我们凑了攒了半个月的杏核给他,他边哭边把杏核分回来,说"等我再做个铁环,带你们玩",那些带着疼的乐,原是成长最鲜活的注脚。
童年的玩趣,已成绝版。问起同学,记忆也只剩些碎片。现在的孩子,离了土地,离了自制的实体玩具,被网络的虚幻和沉重的书包裹挟。他们玩电子游戏,屏幕里的"沙漠""雪山"比我们当年的逼真百倍,却再没有脚踩松土时的踏实,没有雪粒掉进衣领的凉。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我们那时不懂,却真的把自己活成了麦场的一部分,皮牛转得像星辰,铁环滚得像日月。
那时我们一无所有,却富得很 。一把杏核能玩出输赢,一根树枝能当马骑。贫穷像层薄壳,裹住的不是匮乏,是让万物皆可为玩具的想象力,像蝉蛹破壳,逼出了最鲜活的生命力。老庄愿人们"复归于婴儿",婴儿的智慧,正在于能从天地万物里找到欢喜。我们曾是那样的婴儿,用树枝画乾坤,以泥块作珍馐,在麦场的风里,把贫穷过成了诗。如今想来,那些被鞭子抽打的皮牛,被石子砸过的杏核,被车轮碾过的麦场,原是天地写给我们的启蒙书。教会我们,纵然身无长物,也能从尘埃里,种出快乐的花。这快乐,是刻在基因里的密码,从《击壤歌》吟唱到《诗经》的篇章,再到我们麦场的嬉戏,一脉相承,让我们与先祖在时光的旷野里,共此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