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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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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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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九旬老娘“接寿”

2017的腊月二十七,年味儿已如泼洒的浓墨,在街巷间晕染开来。零星的鞭炮声从村头巷尾钻出来,时而清脆时而沉闷,像在提醒着团圆的迫近。住在县城的方成祥刚把窗台上的灯笼挂好,手机铃声就急促地响起,是老家哥哥带着颤音的声音:“咱娘这两天不对劲,一天连个包子都咽不下,汤水也不沾了……”

方成祥是我的同事,大我十多岁,在单位上当过工商所的副所长,退休后开了个法律咨询部。我和他老家在一个乡镇,打招呼时习惯称老方。这也是丘陵片老家的习惯称法,男人还是孩提时邻里之间就会老啥老啥的叫。

老方捏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听筒混着远处的鞭炮响,竟让他觉得刺耳。他虽然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可根还牢牢扎在乡下老家的泥土里。头天回去给娘送年货时,老人家还坐在炕沿上剥花生,笑着说 “今年的花生饱实”,怎么才两天功夫,就成了这般模样?

他没顾上收拾爬櫈,抓起外套就往汽车站跑。车窗外的风景倒退着,年集上的红春联、年画、糖葫芦串子晃得人眼晕,可老方心里只有沉甸甸的慌。进了家门,一股说不出的沉寂扑面而来。娘坐在炕头,背驼得像张弓,往日里总爱跟着电视哼唱的嘴抿成一条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墙根的咸菜坛子。

“娘,吃口苹果不?”老方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那是娘平时最爱啃的。

老人家缓缓抬起手,不是接,而是轻轻推开,喉咙里“唔” 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哥哥蹲在门槛上抽着烟,还剩多半截就丢到地上,用脚轻轻一拧,嗓子有些沙哑地说道:“我看是娘自己不想吃,她总说‘活够了’,怕是怕拖累咱。”妹妹也在一旁抹眼泪:“村里老人们都这样,到了岁数就不愿折腾,不如…… 就准备着吧。”村里人也有老人说,到了这个岁数,反正已经是土里的人了。

老方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发疼。娘虽然 93 岁了,是村里的老寿星,可夏天还能拄着拐杖去菜园摘豆角,冬天坐在炕头纳鞋底,嗓门亮得能穿透院墙。怎么说不行就蔫了?他觉得这正常,尽管有人过九十,去留就在会儿会儿之间的说法和先例,但他却不忍娘真的要离开儿女。他摸了摸娘的额头,不烧;掀开被子看了看,身上也没起疹子。问哪儿不舒服,娘只是摇头,那双手枯瘦得像老树枝,摆得有气无力。

腊月二十九,灶台上蒸着的年馍飘出麦香,娘还是没沾一口。大年初一,老方揣着压岁钱往中医院跑,值班医生说 “喝点葡萄糖试试”。初三再去,换了个医生,让输脂肪乳,隔一天一瓶,十瓶液输下去,娘的脸反倒更灰了。

元宵节那天,街面上的灯笼红得晃眼,对娘有万般不舍的老方,觉得不能再拖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娘就这样走了。当时,有上了年纪的人提出,用接寿的法子给老人接接寿,兴许能挺过这一阵子。哥哥和妹妹都同意试试,你要得到神灵的保佑,都愿意把自己的寿拿些给老娘。

借寿是中国旧时民间流传的迷信习俗,主要体现为亲属或至交在重病时,通过特定仪式向神明祷告,自愿减少自身寿命以期延长病者生命。老家那一带把借寿称作接寿,其含义和做法是相同的。这本是个迷信,就连神婆也会说,儿女们的寿哪会减去,只是在神灵面前祷告,以此显示做儿女的孝心。村里就曾有个人,一听说要减自个的寿,吓得赶紧跑开了,因此被乡邻们耻笑了好多年。

老方是个读书人,他心里清楚,迷信只缓解一时的心焦情绪,在当今医疗条件方便的情况下,真正能给老娘“接寿”的人是医生。他想起了市中医院的纪勤增医生,一个沙河市出了名的治疗心脑血管病专家。于是,他劝住家里人,踩着街巷里的鞭炮碎屑,鞋底子沾着的泥块冻得邦邦硬,找了邻居一辆车就赶往中医院。

纪医生的诊室里飘着艾草香,听完老方的叙述,没等他开口恳求,就拿起诊箱:“走,现在就去。”

“这……过年期间,您看出诊费……”老方搓着手,心里早准备好了厚厚的红包。

“一分钱不要。”纪医生背起诊箱就往外走,白大褂的下摆扫过门槛,“老人等着呢。”

村里的土路上还结着冰,纪医生踩着冰碴子进了屋,没顾上喝口热水就坐在炕边给老人搭脉。手指搭在枯瘦的手腕上,半天没说话,屋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最后他直起身:“不是大毛病,脑萎缩带点腔隙性脑梗,住院输几天液就缓过来了。”

老方的哥哥在一旁嘟囔:“93岁了,住院折腾得起吗?”

纪医生瞪了他一眼:“岁数再大,有了病也得治!她这是有脑血管瘀住了,不是想走,是还不到走的时候!用清血瘀的药疏通疏通就好了。”

当天下午,老方等家人连哄带劝,把娘抬上了车。车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娘忽然睁开眼,看了看树杈上挂着的红灯笼,喉咙里“啊”了一声。

住院第八天,老方刚进病房,就听见娘在跟护士念叨:“我家院子里的桃树该开花了……”他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那洪亮的嗓门,跟以前一模一样。

出院那天,娘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阳光照在她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邻居们都来看热闹,说:“还是儿女孝心,把老太太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了。”哥哥蹲在地上给神灵烧香,嘴里念叨着“接寿灵验了”。老方看着娘在院子里慢慢挪动的身影,心里透亮 ,哪是什么神灵显灵,是纪医生那双手,把娘从冰天雪地里拉回了春天。

这事儿过去快二十年了,如今想起老方当时的执着,我仍会眼眶发热。那年老方为娘寻医“接寿”的脚步,踩碎了腊月的冰,也踩亮了为人子女的本分。而我,却总在这样的回忆里陷进深深的惭愧。

母亲离开我已经二十一年了。她走时才七十出头,之前十多年里,有了头疼的毛病,严重了整夜整夜的不能睡。母亲迷信,也不愿麻烦孩子们,就让父亲到八里庄找一个杨家的神婆,我也一块去过几次。母亲的头疼时断时续,有时间隔一两个月的时间。有时从神婆处回来,母亲的头疼正好缓了过来,父母就更加相信和依赖神婆,我也就在半信半疑之间听之任之,从找过医生咨询和到医院检查。若能像老方那样多一分执拗的关怀,或许她不会因脑淤血走得那么急。如今我远在南方,连清明回北方老家给她上坟都成了奢望。夜里梦见故乡的土坟,坟头的草该又黄了吧?风吹过的时候,会不会像她生前唤我乳名的声音?

老方是有福的,他终究留住了喊 “娘” 时那声清亮的回应。而我们这些错失的人,只能在异乡的风里,一遍遍想象母亲坟头的月光。若能重来,哪怕是被她嗔怪“瞎花钱”,哪怕是听她唠叨“城里菜不如自家种的”,也是此生最暖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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