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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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艘船员的前世与今生。
我本想从《北上》故事谈起，这是我的第一感受。然而，当我间隔半年再次阅读时，隐隐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作家的意旨并非单纯在故事本身。
小说肩负着传承与弘扬华夏文化、文明的使命，引领国人与世界透过文学的视角，从故事、细节以及运河边丰沛鲜活的日常生活，去深入了解运河，体悟其蕴含的丰富历史文化等诸多层面的内涵。
作家以“考古”起笔，细数运河文物，这种纪实的手法，目的唯有一个，借文物所承载的历史厚重感与神秘感，来呈现小说对文化的书写，这也将成为阅读的内在驱动力。通过信件的形式，将故事巧妙嵌入小说文本，更完美地衔接“北上”的重要历程。再以现实切入，描绘当年船员的子孙们的美好生活。作家借助“北上”经历以及现实生活的描绘，实则是对运河展开文化考察，对运河的历史进行再度挖掘，还原诸多细节。通过古今、中外交织的叙事手法，展现了运河两岸的世态人情，探讨了普通人、知识分子与运河的命运关联，以及运河与世界的文化关系。
多面的传统文化
小说人物皆身负各自的使命，要么对文化满怀热忱，如谢平遥；要么是民间艺人，充当文化的传承者，如秦如玉；要么是更懂文化、珍视文化并传播文化之人，如孙晏临、谢星池、孙过程等。如此一来，小说氤氲着浓郁的文化气息。
作家精心选取了极具代表性的雕版，也就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印刷术。印刷术诞生于唐朝，在唐朝中后期得以广泛应用。雕版本身就是一种精美的艺术形式，极具收藏与欣赏价值。再看雕版的内容：《注东坡先生诗》《二十四史》《白氏长庆集》《山海经》《水经注》《己亥杂诗》《竹西花事小录》，这些均为国学经典。饶有趣味的是，作家似乎在探寻雅与俗之间的联系。看似极富文化内涵的“雅”，实则成了“俗”的遮羞布。在教坊司，因对雕版的见解不同，险些与人产生冲突。这一段描写，文化底蕴深厚，故事精彩纷呈，色彩斑斓，雅俗兼具，彰显出大运河畔的扬州城，南北往来的三教九流所孕育的文化是何等繁荣昌盛。
提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作家还写了御窑金砖，详述了其背景、产地以及现状，更像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关知识的普及。原文写道：“苏州土质细腻，含胶状体丰富，可塑性强，烧制出的金砖坚硬密实。苏州又靠近大运河，交通便捷，打包后上船，催马扬帆，一路直达帝都。”并且书中还谈及了“金砖博物馆”。这无疑寓意着华夏文化精神的存续。可见，小说在文化书写方面用心良苦，也实实在在为读者普及了一番国学知识。
除此之外，作家还选取了印泥作为文化的载体，将印泥巧嵌于文本之中。一幅作品，印章不可或缺。再者，印章亦可单独成为作品。印泥制作过程极为精细，几蒸几晒，耗费数年。上好的朱印格外鲜红，红得醒目，红得温润，且不刺眼。红色，是中国文化色彩的象征，为作品增添庄重与美感，有画龙点睛之效。古代印泥含朱砂。朱砂本身是一味药材，作家以含有朱砂和珍珠粉的“龙泉印泥”作为“消炎药”，不动声色，一带而过，自然而然地巧嵌于故事之中。胡竹峰言，好文章，在于“自然”二字，放任笔意，跌宕旷逸。
作家将彰显文化的制作工艺，如雕版、金砖、印泥等，巧妙地融入故事之中，让故事浸润文化，让文化融入故事，运河文化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小说因而弥漫着“文化韵味”。
多彩的民俗文化
年画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家家户户都会张贴的一至数张大小不一的图画，画面人物色彩鲜艳夺目，饱含浓厚的生活气息，反映出那个时代的民俗风情。
杨柳青年画作为民俗文化中最为突出的门类，因其精湛的工艺和丰富的文化内涵，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作家将人物设定为杨柳青年画的制作者与传承者，如秦如玉（包括她父母）。作家还叙述了秦家和袁家制作年画的民间艺人间竞争之事，可见年画在那个时代的盛行，杨柳青年画已然成为运河两岸城市庆祝节日时家喻户晓的美好存在。诸如《莲生贵子》《莲年有鱼》《鲤鱼跃龙门》，后来还写到《龙王行雨图》。作家不遗余力地书写，充分证实了民俗文化是运河文化中最为璀璨耀眼的一颗明珠。
还有一点值得称道。意大利人马福德与中国姑娘秦如玉的爱情。在那个时代无疑是一段传奇，作家自然为这段传奇披上了运河文化的多彩外衣。谈及马福德的爱意，诚然有中国姑娘美丽动人的因素，更有他对杨柳青年画的喜爱成分。从小说的描写中，秦如玉父母离世后，马福德有意再次让秦如玉制作年画，可见意大利人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作家书写这段跨国爱情，旨在展现中国文化的魅力。爱无国界，文化亦无国界，文化的融合更有益于文化的弘扬与传播。
多元的城市文化
运河的通航，推动了沿线城市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的繁荣。城市的风光以及城市的文化名人，皆是作家描绘的重点。比如抵达南阳古镇微山湖时，作家借知府大人之口，介绍了南阳这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地方。微山湖，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歌曲，歌词更是随口就能吟唱：微山湖喂，阳光闪耀，片片白帆好似云儿飘……
高邮这座城市，当时作为京杭大运河滋养的城市并非声名远扬，但作家仍进行了书写。原因很简单，当代著名作家汪曾祺便是高邮人，高邮这座城市因文化名人而声名鹊起。如今，高邮已成为京杭大运河乃至全中国知名的城市。其城市建设和美食特色，尤其是那筷子一扎便直冒油的咸鸭蛋，更是家喻户晓的美味。
有着“运河之都”美誉的淮安，在历史上与苏州、杭州、扬州并称运河沿线“四大都市”。作家描绘了劳动的场景（书中仅此一处），号子声此起彼伏，既欢快又辛劳，往来穿梭的场面描绘得惟妙惟肖。摄影大师郎静山出生于淮安市，他的摄影作品多与运河、山水相关；被称为“麒派京剧艺术的创始人”的周信芳也是淮安人。此外，作家在描写运河人时，并非仅以出生于运河两岸为依据，这一点，徐则臣挖掘到了“骨子”里。只要受到了运河水的滋养，即便后辈们不再生活在运河城市，但一举手一投足，一张嘴一开腔，便能知晓其为运河的儿女。谢望和认亲的那一段，写得拍案叫绝。关于运河两岸的城市，作家进行了详尽的记录。正是运河水、运河文化造就了两岸城市文化的繁荣昌盛。反过来，这些名人也以各自的方式歌颂运河，以此表达对运河的哺育之恩。
多异的诗词文化
提及运河，船作为古代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文人墨客常在船上饮酒作诗赋词，留下了诸多优美的篇章。比如苏轼的《赤壁赋》。而《北上》旨在呈现运河文化，自然提及了众多耳熟能详的诗篇。
书中写到了《诗经》。他将“蒹葭苍苍”之美融入白鹭、野鸭穿梭的芦苇荡的水乡。
写到了《乐府诗集》。他把“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写进了微山湖的风光里。
写到了唐诗宋词。写到了龚定庵的《己亥杂诗》。写到了四大名著。与《神曲》比肩的《石头记》，《水浒传》，以及中华武术也都有所介绍。
他还描绘了运河边的普通百姓人家。石头的门框上有一对颇具意境的对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可见，运河文化已然飞进了寻常百姓的家。
写诗、写词，并非研究诗词，亦非为彰显小说文辞之优美，而是探究运河历史，挖掘运河衍生出的文化。诗词乃是文化细节最为有力且具体的表达。会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学识层面，也包括徐则臣本人，来进行个体的表达。如此这般，众多历史文化汇聚一处，便能捕捉到运河文化对生活与生命的启迪。小说中的诗词文化真可谓无所不包、无所不在，丰富多彩。中国的诗词文化，犹如一颗颗璀璨的珍珠，镶嵌在小说的文本之中，熠熠生辉。
多味的美食文化
运河美食文化具有融合性、地域性、生活气息和文化传承等特点，它是运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展现了普通百姓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风貌，也有助于保护和弘扬传统文化。
淮安河下古镇的茶馓，作家的描绘极为细腻。手工将面拉扯成细丝，一圈圈绕成巴掌大的一块，下锅油炸至金黄酥脆出锅，轻咬一口，入口即化。此外，淮安的长鱼面、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梁溪脆鳝、平桥豆腐、虾仁蒲菜、鸡丝粉皮、黄桥烧饼等均有介绍。
还有扬州的千层油糕、翡翠烧卖，以及汪鱼丝、罗汉面筋等。即便在杭州，也能品尝到令“小波罗差点把舌头吞进肚里”的川菜麻婆豆腐，由此可见，运河饮食文化是如此丰富多样，令人赞叹。
还有南阳那如胭脂般美味的鱼汤，着实让人垂涎三尺。
我们品尝的是美食美味，实际上品味的是一种文化。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看，这似乎是一个极具潜力的方向。后来读到葛亮的《燕食记》，也是一部描绘美食文化的小说。事实上，关于美食文化的散文较为常见，而小说则相对少见。通过运河人家、运河故事的形式，将饮食文化融入其中，更能生动地展现出当时普通人家在运河两岸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风貌。
茶、酒文化也位列其中。小波罗竟喝的是功夫茶，这个意大利的“老外”，居然懂得一些茶道。包括茶的种类，碧螺春、太平猴魁、金骏眉、熟普洱、尖茶等，还有冲泡所用的水，惠山第二泉，应了东坡诗句“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可见作家在书写运河文化的用心。
一条大运河，半部华夏史。京杭大运河长达 1797 公里，是世界上最长、最早开凿的人工河流，拥有 2500 多年的历史文化与文明沉淀。运河所蕴藏的文化、文明更凸显为一条“精神之河”，它的存在，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小说正基于此，从不同的侧面，展现了华夏历史、文化、文明的魅力。我们在小说的故事中，领略到北上的智慧与勇气，那些由大运河造就的神话传说、奇幻故事，充满想象力和神秘感。我们又在小说多样、多元、多异、多味的文化里，明晰了华夏文明的历史脉络，从古老的遗迹到传世的经典，从伟大的发明到灿烂的艺术，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彰显着文明的高度、厚度与广度。
京杭大运河，是一部永无止境的史诗。它承载着过往，引领着未来，促使华夏儿女不断去探索、去领悟、去书写、去传承。
总之，《北上》是一部全面展现运河文化的史诗画卷。它以中国传统的历史文化编织出跌宕起伏的故事和生动鲜活的细节，让我们看到了运河文化的多元与包容，也让我们看到了运河文化的传承和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