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了。旅行箱兀自静立于墙角,拉链还保持着最后关合时仓促的弧度,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箱身蒙着一层薄尘,看得出它曾载着我们跨越山川、草原,祖孙三代带着书本,自驾奔赴远方的痕迹。
旅行途中,手机镜头贪婪地攫取风景。如今翻阅相册,那些定格的光影、照片里澄澈的海水、山巅云海的壮阔,映射着初遇时心头那颤栗的微光,也留住了登顶刹那那灌满肺腑的凛冽长风。镜头,定格了彼时阳光洒落皮肤的暖意、风中裹挟的陌生草木气息、还有旅途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那些欢声笑语。
车出郑州时,天地尚在暑气里发烫。姥姥展开地图的手势如同打开一册斑驳的游记,姥爷掌着方向盘,后视镜里映着mo宝发亮的眼睛——车轮下的山河、草原、城市,正从课本的插图里一页页活了过来。
驶入阿尔山,森林突然把绿色颜料打翻了。天池在峰顶悬着,像大地遗落的一滴蓝泪。mo宝趴向车窗,惊觉课本上“火山堰塞湖”几个字,竟能盛得下整个天空的倒影。她在林间小径追逐松鼠,忽又蹲下细察一株蓝莓,指尖染紫的浆果汁液,分明是森林写下的野生批注。同时,她欢快地跳跃着、背诵着她学课文艾青的《绿》时仿写的作业《蓝》:“怎么那么蓝?好像有人用蓝色颜料涂满世界,到处是蓝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蓝:墨蓝、青蓝、海蓝、水蓝、天蓝?蓝的梦幻,蓝的神奇......
草原在车轮下铺展成无边的波浪。莫日格勒河的银练在绿绒毯上蜿蜒舞动,mo宝忽然背诵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籁般的声音在风中飘荡。姥爷将车停在路边,指着远方地平线:“看,那就是古人诗里的天涯。”——天涯处,牧人的蒙古包如散落的珍珠,被夕照染成暖金色。
风雨猝然袭来。大兴安岭的森林在墨色云层下翻涌,去往漠河的路隐没于白茫茫的雨幕。车灯刺破混沌,姥爷沉稳的嗓音穿透雨声:“好风景不挑路。”方向盘一转,齐齐哈尔的扎龙湿地便在前方铺开。鹤群掠过水泽的刹那,课本里“晴空一鹤排云上”的句子,霎时有了振翅的力量。
味蕾在旅途中苏醒。延吉冷面滑过舌尖的酸冽,沈阳西塔烤肉的油香在齿间炸裂,mo宝捧着朝鲜族打糕惊呼:“原来滋味也有形状!”当天津煎饼果子的豆香漫溢车厢时,姥姥笑叹:“这一路,咱们把中国的味道卷着吃了。”
旅途的句点落在安阳殷墟博物馆。mo宝的小手拂过冰凉的青铜器,指尖摩挲着千年前的字痕。“姥姥,这些石头在说话!”她仰起脸,眼中映着甲骨文那幽深的线条。此刻我忽然彻悟——这八千里的轮痕,岂止碾过山河?它更将文明的密码,一程程刻进了孩子初启的心版。古都的风穿廊而过,挟着墨香与松涛,将我们轻轻裹进五千年绵延不绝的书页里。
风雨几度改行程,山河何处不文章?阿尔山松鼠尾梢扫落的松针,扎龙湿地丹顶鹤翅尖抖落的水珠,甚至长白山奔赴的十年之约,皆成为命运馈赠的别样注脚。
所谓行路阅世,原不在追尽天涯路,而在于心上有万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