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浙江省东南隅,有一片被苍翠群山环绕的净土,那里是我的故乡——泰顺县。这片土地上矗立着32座古廊桥,其中15座被列为“国保”级文物,因此,泰顺县被誉为中国的“廊桥之乡”。对我而言,这些廊桥不仅是家乡的象征,更是我心中最温柔、最鲜活的记忆片段。每当家乡举办与廊桥相关的盛事,我总会受到邀请参与其中。作为在外的游子,每次接到这份来自故乡的热情邀约,我的心中也是充满温暖和感慨,会立刻调整工作日程,踏上归乡之路,去体验那份独特的乡土情感,参加一场意义非凡的廊桥盛事。
早年在泰顺的乡村里,我们当地人管廊桥叫“柴桥”,也有称它为“蜈蚣桥”的。因为乡间廊桥众多,不少泰顺人的童年都是在廊桥上度过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家乡求学时,学校大门左转就有一座“柴桥”。放学后,我们一群同学常在这座“柴桥”上嬉耍,桥头那间粉干店也成了我们的常去之处。我们用家里带来的有限大米,换取粉干店里刚制作好的新鲜粉干,虽无配料,却是放学后最令我们期待的美食。我们一边吃着粉干,一边在“柴桥”上谈天说地,欢声笑语在“柴桥”上回荡。那些在“柴桥”上度过的时光,如今已成为我珍贵的回忆,每每想起,都让我对家乡的廊桥增添几分眷恋与思念。
记得2003年3月的一天,春寒料峭,我在繁忙的媒体工作中接到了家乡群众的电话。他们向我反映了一件令人揪心的事:泰顺县洲岭长坑村有人要在廊桥——三条桥上游约500米处拦坝。我仿佛能想象到那片曾经宁静美丽的溪流,即将被巨大的工程所改变。村民们详细地描述着他们的担忧,他们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和焦虑。他们说,这个拦坝计划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建设项目,而是关系到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溪流,关系到他们心中的文化符号——廊桥的生存。
三条桥始建于唐朝贞观年间,当地古籍《泰顺分疆录》记载,“此桥最古,长达数丈,上架屋,如虹,俯瞰溪水。……道光间,里人苏某独力重建,拆旧瓦,有贞观年号”,若以始建年代计算,至今已有1300多年历史,是泰顺现存30多座廊桥中年代最古老的廊桥。该桥横在夹岸对峙的峡谷当中,傲然独立,形态古朴优美,状若飞虹,与四周环境相当协调,也是泰顺自然景色最为优美的一座木拱廊桥。反映问题的群众提到,三条桥上游一旦水库建成,将会截断三条桥上下游的水流,对溪流的生态无疑是一场灾难。更让他们忧心忡忡的是,万一水库发生洪灾,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洪水可能会冲垮大坝,顺着山势奔腾而下,直接威胁到下游廊桥的生存。
我当即赴泰顺进行调查,并以《上游建水库要断溪流,下游造电站破坏环境。有识之士呼吁——别让古廊桥成“死桥”》为题,对事件进行了报道。不久,我又与同事再次踏足三条桥,进行了更为深入的调查,并以《美丽古廊桥,缘何失水失颜?》为题,推出专题调查报道。这两篇连续报道如重锤般敲击着社会的良知,给相关业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也引起了当地文保、水利、林业等部门的高度重视。他们的迅速介入,最终让这起事件得以妥善解决。
去年冬天,我再次造访三条桥,看到古桥下溪水潺潺流淌,它仿佛诉说着一段段历史,也见证了我们不懈的努力。与同事提及这段往事,他的眼中都闪烁着自豪的光芒,他笑称自己也是那护桥保护行动中的一位“功臣”。温州市廊桥学会会长钟晓波对我说:“如今三条桥下还能“吟吟水边立”,得感谢当年为“三条桥保护战”付出努力的每一位!”是的,我们共同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古老的桥梁,更是一段历史的记忆,一个文化的传承。
2016年的中秋节,莫兰蒂台风肆虐温州,然而市区的风雨并不猛烈。因此,我驾车前往泰顺探望老母亲。进入泰顺境内后,风雨逐渐增强,有时汽车的前挡风玻璃甚至被雨水遮挡得看不见道路,让我亲身体验了一次真正的倾盆大雨。但我仍心存侥幸,继续前行。当驶至泗溪镇大桥时,洪水已蔓延到桥面。无奈之下,在即将到达目的地之际,我调转车头返回。心中不禁担忧:如此洪水是否会导致群众受灾?溪上的廊桥是否会受到影响?
不出所料,坏消息接踵而至,中秋节竟成廊桥的“中秋劫”。我调头前行的道路发生塌方,还有车辆遇险;11点58分,那座我上学时常玩耍的“柴桥”——薛宅桥,被洪水无情冲走;12点20分,文重桥也未能幸免于洪水的冲击;13点30分,文兴桥同样被洪水席卷而去。
廊桥遇劫牵动了泰顺人民的心,事发两小时后,泰顺县相关部门迅速发布《关于收集被毁廊桥木构件的紧急通告》。一场“全民救桥”行动在廊桥沿线乡镇发起,群众自发地搜寻、打捞、搬运廊桥木构部件。短短一个月内,民间募集到近千万元修复资金,老人拿出积蓄,孩童捡回桥钉。得益于木拱桥营造技艺在泰顺的有效传承与复兴,这些廊桥在同年10月便完成了主体修复。该修复项目成为中国唯一入选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和国际文物保护与修复研究中心联合组织的《全球文化遗产恢复和重建案例研究》。
《温州市泰顺廊桥保护条例》正式施行的2021年8月1日,那天,我特意驱车三百里前往三魁镇薛宅村,拍摄了经历风雨洗礼后重建的薛宅桥,并将照片提供给一家中央媒体进行报道。这是温州市获得地方立法权后在历史文化领域通过的首部法规,同时也是中国首部关于廊桥保护的专项立法。《条例》对泰顺廊桥的定义、保护范畴、职责分工、资金来源及用途、禁止行为、处罚规定、传承与传播等方面均作出了明确规定。我和一些桥友们衷心赞叹,泰顺的廊桥从此有了“护身符”。
去年12月10日,我的老家泰顺大坵坪村的安顺廊桥举行了盛大的圆桥庆典,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这座桥历经两年多时间建成,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到工地上转转,与造桥师傅聊聊,目睹桥墩的崛起、梁架的搭建、上梁的过程以及圆桥的落成。安顺桥由村民集体筹资而建,全长41米,宽6.2米,采用传统的直木编梁叠压工艺,朱黛瓦凌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远远望去犹如彩虹横跨山涧,其设计与建造充分彰显了中国古代工匠的智慧和技术。圆桥时,我也和乡亲们迫不及待地走上那一块块厚重的桥板,感受它的独特魅力。退休后回到村里居住的小学老师拉着我的手高兴地说:“我们村几十年前就想建廊桥,现在终于梦想成真了。希望从今以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而就在圆桥的前几天,正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宣布,“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从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移除并转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我与众多桥友们得到消息都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与激动之中。因为在泰顺,廊桥早已超越了其作为交通建筑的简单功能,成为了泰顺人民心中的文化图腾和精神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