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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雔栖霖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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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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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逝去远方

循竹濡芜,竟三尺㟒崖,一指卧流。顿首窥其琼山弥暮,血漏白窗,紫城压芜,堑厦如沙,唯一木岿然,一瓦雀肆,一陵草,一箪岳,一鞞碑立,一袖鸷倾。我从这荒凉到悲壮的土地上经过,一念一想之间,眼前竟又是一池酒羹,一巑高阁,一沐千霄,一花栖千羽,一雪缀千红,一碧一丹,一步一景,一夕富甲,一培永安。而远处一卷墨色袭人,恍然已将一身绸缎卷去,长嗟于惊诧平息一瞬,又回到这段悲壮但又显得单调的涂途。

那般繁华但随风的剪影就是这样在我面前真的出现,又极快隐去了。如千山外的玉笛送声,甘露三坠于枝而遂涸,不解饥客,却引渴人。

现在是仍是寒漠,芜途,如同我来到这里前的十三舍景并无二致。

焦土沫尘,在暮色死照其最后的气力之际,在最终安葬与灰色之前,青紫交替着变换,但是这般变换已经如同老人向少年的回首,笨拙地蒙上灰色,直到太阳的光穿不破叶,才最终浮在灰色上死去了。

而在这个世界其他交错路上的旅人,大多比我聪明的多,也比我繁忙得多,未能蜷在一部废石上发呆装死,未能在嘴里塞上泥土的,只是偶尔低头看看鞋子染尘与否的,只会撇到灰色的土,尽管那时霞光正盛,只来得及看霞光射于飞鸟,射于远林,射于薄幕,射于层云,而不是于土地,于漫石。

而在无路的地上或水上行走的人,却看到斑斓的石,璀色的星。

正是在这一枯木一残桓一野草一洼丘一断鞘一白绫之旁,立着一盲人。我刚刚对枯木断鞘之仍然可以屹立的不解,而今来不及求得,全转移到这盲人身上去。除了闭着双目缺时是不见明光之外,他看上去与旁人并无二致, 手中攥着一只红袖,断袖如流缨。他彷徨,踟躇,却不弯腰,且不呼喊。他长立,却不躬膝,他微颔,却不垂首。细看他蜂腰兽肩,在只有白骨的地方“活着”看上去也无什么精怪。我好奇他的来历,又嗅不到他的笑泪,他不动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呆愚,偏偏那鞘口的风肃杀,又叫人难以接近。

我终于忍不住呼喊他,他顺着声音向我走来,只是走的慢。我告诉他手里的红袖断了,也脏污了。他才木讷地转向先前小心低举的左手。“我的妻…原先在这里的。”而后他又转向那片焦土及其上的残败草木,“我的故土,原先也在,家人,原先也在,但我听不到了。”我问他为何在此久立。“故土没有熟悉声音回应我,于是我只好先留在原地,我的妻并无异议…或许那时她就离开了。我站了那么久,早就没有理由停在这里了。但是我不走,因为我看不见,我不知道去往哪个方向。”

“那你跟着我吧。”

“这里的风很大。”

“那我们也去有风的地方。”

我是一个兴致使然的闲散人等,是偶尔在没有路的土地上行走,偶尔也会在有路的地方行走的人。然而并无一技之长傍身。我不总在有人的地方出现,厌烦了人类之后我就跑到无人的地方,并且忘记自己是用人的心智思考的人,所以不是很需要钱。我一点也不爱自己,所以也不惜命。不爱钱,亦不惜命,更无所长,所以人不爱我的居无定所,在人来人往之处——即使恶人丛生之处,我也毫无价值。或许正因如此,我苟且以自己最熟悉的人的生命体的形态存活至今。

我问他是什么名字,他犹豫,频频颔首仿佛某处藏着他能看见世界的眼睛,然后告诉我其名为翳,我怀疑这是他编造的假名,然而无妨,毕竟知道他真名的人也已经不存一人。而后他问我,只是问得木讷和愚钝,我说我是浊——这也是我一时编篡的,父母赐下的名分说到底在几百年前就毫无意义了,而在此之后我也失去了拥有名字的必要。名字的使用者说到底是别人,看不见集市的灯光的地牢不需要这种东西。

“石头,是晒盐的石头吗?”翳问我。我说不是,我说这是错爱了石头的海水,他不能够明白。我侧躺在海浪上,说让他等我。我于是真的像水躺在海面上,而后随着海水拥进乱石。不一会我淋淋地拖曳着血肉模糊的自己走向风,“能闻到吗?”“血的味道。”“是。现在明白什么是错爱石头的报酬了吗?”“那你……”

“不会死的。需要时间,但是时间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你赶时间去更远的地方吗?那就麻烦了呀。”翳摇摇头。

他先前大概是一个双目明澈的人。若是没有失去光明……我略略遗憾,然而不发一言。但是他还是担忧的,我说“血的味道,不要去细嗅。”我意识到了他是灾难的产物——或者说残留的他是他在灾难中的残留物,血的味道会让他回忆到自己失去的部分。完整与残缺是对立的,最后将矛盾集中到伤口——那样会很痛的。但是人类有时又是悲哀的,对伤悲避而远之的人,一旦陷入悲痛和丑恶时,比陷入爱情和沉迷更加难以脱身。他在血的味道中逐渐颤抖,逐渐不复最初的木讷,逐渐支离破碎,像是人的模样。我将他推向一棵树并将自己的包裹留在树下。我离开了,直到可以揭开白布包裹的疮疤,我都将他留在树下。直到可以揭开白布包裹的疮疤,他都留在树下。

于是我们去向远方。

彼处大漠。彼处的风沙不可抗衡,因而草木皆陨,唯余磐岩四处俯首,然而在千百年的风沙之间,一般的岩石也不过是略略站住的白露泡影罢了。砂砾将一切化作砂砾,因此砂砾是绝对的、永恒的,砂砾是神的手脚——神明的手脚不可捆缚。我们在不可抗衡的缝隙风沙的缝隙中前行,正如从神的指缝中逃逸的罪人。然而不约而同的,我们都惺忪地绷紧脆弱的生命——风沙将要撕碎我们并带来痛苦,但是对于受尽痛苦的翳,接近死亡的痛苦是不足以引起惕戒的;至于我——痛苦说到底是要被感知的,所以无能的我也不以为意。两具无法失去的灵壳行走着。最后我们忤逆着最绝对、最接近永恒的风沙中见到了另一个永恒,对抗永恒的永恒——下涵大地而上引紫旻的巨锥——也是这片土地上唯一没有被风沙摧毁的石们。“当地人说这是陵墓,所以……”“所以唯有死亡可以不被杀灭,唯有死亡可以对抗永恒。”

“不对,不能杀灭的从来不是死,而是生的痕迹,是’存在过。’”我欺骗说。

“死亡本身就是永恒不是吗?”

“生是可以被延续的。某些存在可以贮藏与灭亡之中,但是死亡本身也许没有意义,只是一个被隐藏、遗漏的动作,是安然入睡的瞬间。”

我继续着“欺骗”并恍然觉得,如果他从我的口中得到半点死亡的意义,他也许马上会死去。而我那某些时刻不希望他死去。

“在笑什么?”

“想到了两只争抢野果的猿猴。如果他们也懂得语言,大概也会放下拳头据理力争?”

“你是想说我们像……”翳又古板地托腮思忖,而后我时隔百年第一次在人的眼角——而且是一双无法睁开的眼睛的眼角——见到了一点笑意。“好吧。”“在死亡之后再讨论死亡吧。”

翳向前走去,而我留在原地。

这个国度在风沙的四周建立了高耸的城邦,并以不可思议的古老和富饶闻名。最拥挤的地方以无人为中心,最繁荣的地方以荒芜为中心,而最凌然的风以柔软的无风之地为中心。活着的人以死亡为地域上的中心。在没有史书的古国,人们将故事唱给石头和足迹听——唱给风最容易吹散的足迹和风也摧毁不了的石头听。翳说他有东西丢在风沙里了,要去取回。于是我们又一次主动迷失到了地形恒久变化的荒途。他没有带出来什么东西,但是他说:

“找到了。”

砂砾不是将万物吞噬为砂砾,而是在为每一片将要新生的砂砾引路。

于是我们前往远方。

雨。在我们到达彼处时,海上的帆疏疏沥沥,正如那夜的雨,而灯火是不眠的,在小港的窗有明黄的帘,正如那页的语。我说,这其实不是海,四处都是陆地,所以这只是湖。只是在那片国度,唯有白色的楼,还有蓝色的水、蓝色的远方。而水恰是咸的。所以在那个大家都凭借偏颇的方向感知旅行、歌唱的角落,没有人知道这是海。他皱眉,而后质疑我,这不是一片能够自给自足的土地。“或许吧,但是也许他们不需要那么多东西。一个有书页、灯和茶的下午,一个有汐声、凉风和虫吟的夜晚,一点点旧事和更多幻想的老故事,总是能自给自足的。如果不能的话,要借助半分健忘和一些运气,让水带他们流浪去他们想去的地方。”

我们在街上走着。这里的人们是海风一样的精灵,身后已经是惊涛骇浪了,而他们的舞姿却优雅奔放,如同左脚的舞步在岛上梳理着白羽的长裙,而右脚却伸进波浪搅动风雨,化作兀穿雷叱的海鸥;分明放眼已是墨色将至,而打湿与吹走的晾衣绳不足挂齿。“还有就是,你也许你看不见——这个国度其实不小。光我们现在所在的小镇也有一般的岛屿城市大小。不过港口确实不算大。”“既然如此,其实这就是在海上不是吗?”“嗯?”我略惊。

“不论是在哪个陆地上,只要朝一处走,走很远很远——总是会见到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海水的。然后再沿着一个方向航行很远很远——也是会到达另一片陆地的吧。所以其实土地总是被间隔着‘海水’的其他土地包裹着的,不管在那篇陆地,只要看到四周都是海水就会孤独。但是想到其实被更远更远的土地包裹……拥抱着,其实也就没有那么孤独了。”他局促着斟酌字眼,仿佛那是他第一次学会思考。

我不明白为什么能从海想到孤独。

“不对,孤独是无法……你说的也有道理。”

“另外我想问你一事。”

“什么。”

“你是如何知道这里为‘湖’的。”

“来过。”

那夜他安静地留在被安静包裹的嘈杂中,我难得——指的当然只是和他共同旅行这一小段时间内——爬到桅杆之上看海水。“其实,孩子们一旦意识到什么是孤独,在直到耄耋老人归于尘土之前就不可能再摆脱孤独了。灯光可以将影子打的很稀薄,就像是人们偶尔忘记孤独。孤岛总是期待着亿万年后漂流到大陆中,但更大的影子却在星辰的背面,那不是渔火霄灯足以点亮的了。”

岛上有高高低低的台阶,有四通八达的小路,有各种颜色的窗帘和花盆,有着向外延伸得有些夸张的放下座椅的飘窗与铁栏。在不知道何为“城堡”和“王国”的孩子眼里,或许是高不可及的栏杆和十步一景的白楼,陌生的墙角和海的另一边。在老人活得像孩子的国度,我偶尔也想回忆一些东西。

想不起来了。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这是一个我十分熟悉的地方,在我忘记痛苦之前,我曾在此借助一些同样脆弱的书籍止痛。在曾经痛苦到无法挪动一下时间里,我没有吸食过任何药物,甚至没有接触过烟草和酒精,因为在书中了解了原理之后我便知道这三者对于我的痛苦束手无策。即使有用——我想,我也不会尝试,关于可以被称为“堕落”的事情,我都叛逆到底,“成熟”也未能改变这一点。

“这就是当时我痛苦的原因吧。”我在卸下一截阳光的窗口。这里保留着人的本初。商人四方行止,而后将一路风尘写进羊皮卷和纸张。乃至久居,学习,满载而归的,不止有实用货物。所以一旦某些国家的战火纷飞或政权更迭时,佚失的文明将在此处寻回。殿宇上皆穹顶。穹顶浑圆饱满,最终指向天空。房屋——凡是可以被羁旅画手留意的建筑都有穹顶,穷尽几何与文字的雕琢,或者清白之墙瓦,都必然有满腹经纶浑圆、又最终高指天穹的屋顶高居其上。在这个每部楼宇都追求不切实际的高度的地方,而寻常街道又不少偏仄狭窄者。我们从矮屋间的安静巷陌走过。远行的商人,通天的城,这里的生灵谈吐不凡,比任何人都信奉土地和天空,比任何人相信时间和智慧。我们在星野之上学着当地人覆颅蔽体,在模糊之中俨然两片行走的浮雕。

星野之无处,我们造访彼处——用实践者用思考构思的、思考者以实践堆砌的宫殿。

“在颤抖?”“嗯。”

不奇怪。人在面对风饕雪虐、林寒洞肃之时,直视奸臣的暗匕、小人的阴厉时,反抗暴君的压迫、仇雠的刀剑时,可以拥有超出躯体百倍的坚韧;但面对一些毫无侵略性的东西,比如善和美,比如温柔与好意,比如冬阳夏雨、彩彻区明,却失去了抵抗的气力。

哪怕翳看不见什么,但是正如这个地方的民间所传那样“黑幕之间的缝隙,总是有光斜进。”

在白漠与银月之中,居住着郁林。我们在为了真理奔走的短暂生命之间穿行,在一个角落坐下。“人在疼痛的时候是会青睐坚硬的角落的。至少我是这样的,用‘自找的’痛苦掩盖命运施加的痛苦。那时候这里的书卷——当然现在早已添增数倍——单指那时的书,我都大略翻过,不过只是为了止痛,书中的内容也只是在无法睡着的时候充当梦的席位,仅此而已,所以书中所志何物大都忘记了。”

在翳看来,我的这段说辞缺乏可信度。从时人的一般认识来看,确实荒谬至极。我说某个地方某个时代陷入荒诞的时候,就需要一些东西让人相信真理。

“你觉得这个世界有真理吗。”

“比如说当某个人陷入‘世界无真理’的荒诞时,就可以用文字和旅行来让他相信真理。”对于一个失去一切的人而言,劝说他真理的存在是鲜有成效的。但是我很自以为是地演说:“在求践真理的过程中,人也许是无力的,但是人类是强大的。不过你不可以信奉人类,你要相信人,这样才会明白真理为何意。”

“这个国度的信徒很多,但是他们不信奉人,他们信奉的是经书和神佛。”

“不,这里的人也许比任何人都信奉古神与教义,但是也比任何人都相信人和人的智慧。”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这是距离灾难最远的国度,这是无人信奉战争的国度。这是没有定义的国度,这是不再沉眠的国度。是笔与剑的国度,笔卷涛山宫之风雪,剑染极荒瀛之流云,有谦生自千里问剑于巘野,有狂客临三步面君而成诗。是飞花与断柳的国度,流者嫣水墨山不接其目,留者氤氲凊泊不改其骨,有玄衣临城而立千万岿然苍云,披坚执锐;有来者四方风尘同阖日月,九国一陌。

只是这般盛景我们无暇停留,既来之不易,重要的是要到彼处的医馆去医他的眼。

医馆的味道是翳所喜欢的。而他的眼睛积疾成患,疗愈之期又不得不在医馆居久。在我看来,医馆杂乱,大隐于市,味又苦涩不散,明灭之间唯两三篁竹可供滞目,实在不是一般人所乐往之处。我因为神经早不敏感,所以不甚在意。然医馆往日安平静谧,翳又颇喜药味,加之他一时之间目不能视,也许于他而言这是一路上少许的安逸之所。

于是我想,或许在翳的黑暗之中,这所医馆便是桃源兰皋之上、翠林青峰之中的隐庐,或云岫生崖,天人锻丈玉于其上,砌为的岚宫。然而倘若他最终治好了眼,那时是否这天外之地的幻梦也会破灭。当他看见其身处蓁莽荒秽,身处灰黑的烟火之间时,那黑暗之中的安逸焉有一息之存吗?

然而最终没能医好。羁旅漫漫,久无良方,延滞已久,已成痼疾,此时方寻医问药,其难度无异于起死回生。

悬壶者仁心,向我深鞠一躬,未收一钱。

分明离翳的故土愈远,他却说,感觉有熟悉的味道。大抵风骨经年,纵死犹香罢。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群灵生于群林,人们摄果啮叶而食,击桠扣木而歌,与白鹿围坐篝火,与鸟雀跃于霖枝,这里的人对鸟兽说的话比对客人更多。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这里的石墙低于木,而飞草高于人。没有尽头的原野里匿着断轨。注定孤单的自由。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火焰如野草般长生,从中炼出白曜或刺芒的贵金。人在移动的土地上耕作,也渴饮焜黄的光。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樱落于碧空,碾为尘泥之时即曳衣而别之时。染血葬信笺,在未得远去的阡陌的一角,连同某个夏夜的御守与狐面一同掩在湖心,葬心之日即葬我之日。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龙骨之上的绿园,和通往久宴的陵墓。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秩序灭失在镰下,浊心掩于尘土,无人之国找到的唯有华饰的巨大棋盘。庄园中只有至今不得安息的风与杂草。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在没有时间的永昼,在封锁的断流。于是我们去往远方。人们从无光的渊下沿不死树根爬向地面,正如被洪水、火焰、寒冬掩盖的前人所期望的模样。

于是我们去往远方。

面朝大海的花田,和深敛内陆的麦浪。帆。

去往远方……

终于,在某日的清晨,翳向窗外放去酸胀的心。阴翳之中是无法了解何为阳光的,但是阳光下的生灵破开寒意的声响却足以共振雷鸣。这些焦躁的喘息是无光的人对光的一切理解。

此时窗外的青绿一片,符合任何一个人类族群的神话里的、欢歌的众神居地的条件。翳尝试向我解释,这里的声与味,很像是毁灭之前的故土。“暴雨,洪水,大火,战争,风沙,旱灾……凡是能够想到的灾厄,都如此忌惮那片土地曾经的富饶。”翳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继续下去:“而这个地方,味道很像。气味不能被无端想起,如果很久不再嗅到类似的气味,也许会一生遗忘掉的。但是这个地方的味道,是真的、真的很像……”

“是的哟。”

在旅途的最后,我们回到了陌生的起点。只不过今非昔比,此地往来十三舍景,都是能留住水流的风色。终于在良久沉默和颤抖中,翳无力地躺在地上:

“浊?你是……神明吗?”

“我是兴致使然的闲散人等啊。我是一潭死水幻化的妖精。”

“回答我。”

“……”

看来要啰啰嗦嗦地说我也记不起的琐屑之事了啊。

其实我没有骗他,只是一直瞒着而已。我是一个观念,是矛盾本身,是“浊”。我诞生于母亲的怀抱,正如每一个人的诞生。不过那是这个世界未被污浊的阳面,是不可一世的繁华和静好。而世界同样存在着,那阴暗面足以把人异化,世界的阴暗面能让高洁的人衔泥而死,自由的人囚困而生,能让勇敢的人俯首于疼痛,能让倔强的人行尸走肉,能让能让风一样的人停于荒芜,水一样的人消散如雾。

我憎恶这样的世界,因为黑夜是不会眷顾谁的,即使我,我的母亲,我所踩踏的大地,都是阴暗的奴隶,在维系世界的同时,也可能在维系世界阴暗的法则,维系对弱者的罪伐。阳光中的人可以留全血肉,但不可身披皮毛。只是对此,最初的我们浑然不知。然而我与一般人类的不同之处——在于感受,乃至从落叶中感受悲凉。

人类一般来说称之为“伤春悲秋”或者“无病呻吟”,然而在我看来,我所遇到的另一个“伤春悲秋”的病人,都是确确实实的“无病呻吟”。

在将为弱者发声的头条刊登在报纸上之后,始作俑者却混同刊登者在茶馆里饮血。

我很快发现这世界的人横征暴敛而伪装成平权,发现被掩盖的自杀者的腐朽气味从办公室的地板下渗透出来,实际上杀死饥饿者是人们解决饥饿问题的首要手段,每一句声音都借由金银为介质传播。

“很抱歉只能无端指控,看上去如同狺狺狂吠的犬一样......但是我的那时的记忆已经并不完整了。”

我尝试解释着不合理——然而周围的人却告诫着“不要离我这样近”。少数几人远啸着“莫做傻事”,而后也匆匆四顾走开,只混迹在白衣里的灰,比混迹在黑衣中的白更难辨识。我和秩序的维护者对立,如同地上的某个人要和层云对立,于是云向地面降下暴雨闪电。这样,我成为成为周围的人的祸根,成为了地面上其他人的对立者。清白的对面只能是污浊,所以我只能是是浊。

我被众人所弃,不过我明白人各有志,明哲保身不失为上策;我明白众志成城,其力不可估量,排除一个异己不失为权衡;然而我愤懑不可已,不在于保身者非明哲,也不在于排除异己后不见断金之力,只在于发现:原来他们都知道着真相,却没有一人会言说。

我要反抗,也畏惧:出于生存的本能,出于身处高墙之后对风暴不可波及的侥幸,出于对既有狭隘但温暖空间的不舍。因此恐惧到晕眩呕吐,恐惧到失去意识和站立的觉悟。然而仍然与世俗纠缠,直到将死将灭。

最后回想自己做的事情究竟对否,于是太多自我否定也出现:或许我在申张的也只是假借了弱者名义的利益,也许我所做的出于悲悯的心态本身不尊重弱者,或许我对社会认识不够,应该像那些专家、教授身获殊荣再来回看,或许我也只是在自己的视角上主观地审判客观的存在……但正如我最初克服恐惧,我也设法在自我怀疑中活了下来,即使许多问题没有答案,即使这样留下更多疮疤,也不能不学会和伤口交好,学会和病共生于一幅躯壳。

但是显然,我的意志并非是这个躯壳最有力的竞争者。对于法则的维系者,他们无需一个颇具有破坏力而又不愿合作的知情者,更无需一把棘手的剑,于是用千杯寡淡的水剿灭一培控制不了的火。

我的生物生命算是在土地上死去了,但是维系者们亦知道残留的思想危险无比,应该一并斩断。然而更古老的残存的思想却在消亡之际唤醒了我的意识,我残留的思想通过自主意识存在着直至现在有了物质形状。

但是我被唤醒之后却发现世界的法则变得更加压抑,以前能够钳制肉体的手段,如今更能控制思想。于是在“圣主最优秀的教皇”的追猎下,我的灵魂最后被下达了“诅咒”:“在自我否定与被否定中中失去自我吧。”

我作为人害怕死亡,于是在诅咒的作用下我无法死亡,直到我厌倦生存、渴望死亡而不得;我敏感于一切声音,于是“诅咒”让我变得对他人的哀苦麻木不仁,乃至对自己的痛苦也缺乏感知,混迹白鸦;我能状述的罪行,而今却被无可救药的愤怒率先冲入,从批判者成为无药的犬儒;我所知道、坚信的一切都在向反面强行转变,原初的“我”的意识在逐渐消解异化,而现在的我勉强在过去的我的负隅顽抗下,暂时没有失去讲述真相的能力。

“只要你被否定了,你就会失去自己。只要一个思考者被杀死,就会有一个奴隶从他的腐尸生出。当一个人遁化为动物,它就很难不被驯化。”

所以我会在什么时候死去呢?或者说我已经死去了,或者说我永远不会死去,我问的是,一个异议的思考者,在一切都走向反面后,最后会变成畏惧的跪拜者,这件事降临于我简单的人生,会在什么时候呢?就像一个重病的人,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一天。而我以“人”的形态存在到了今天。

“存在到了四处旅行,被每一双眼睛遗忘,坐在窗上与你聊天的现在。朋友——如果你同意我如此称呼你的话,问我是不是神,我只能说我没有神的伟力,也毫无神的职权。但在社会上神靠被信奉而存在,人靠被爱而存在,而我作为一缕思想,也许要靠被记住和相信苟且维持不被污化、不被异化,苟且以自己丑陋的面目存在。所以,你可以理解为在长久的旅途中我利用了你——从而延缓我的消失。而现在我向你揭露一切,选择离开,或者是选择留下,我都无权干涉。”

“还有一个疑问。你如何让这片土地恢复绿色的。”一个盲人将绿色说得笃定。

“之前说过了,对于旧世界的鹰犬们,我是一个棘手的家伙。”

说到底,这片土地上没有发生逆转时间的伟业,只是我再次种上些脆弱的树,然后自然生长而已。对于不死所带来的无端延长的枯寂,我的生命,转移部分于翳的身上也就短暂化作不可掩盖的生命力——这是让他在旅途中忘记时间,活到沃土复苏的时刻的原因。

绒白的花缀在青雾间,远色近无,也打湿了乌石,覆上长草。斜木三躬,如远山般老成。

“我会留下。

收拾下东西,我们走。”

惑。“我留下。不是说留在故土,而是留在途中。”翳思考良久之后回答我。“在经过世界之后,我才更加笃定了世界的真相。”我说他会面对强大而不可名状之物,他说无妨,不害怕。我说也对,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已无从失去,他却说不然,他现在有旅途中的风和可以归去的土,有朋友和新的思考。这些他都不想要失去。

“我早就已经不想死去了,所以我才会认真思考自己怎样活着。”

晓曦投入磐裂,看三两皛苗生于死境。然而它们活着,在死中活着。风里走着两个短暂的魂灵,他们也许会终于走到远方,找到门扉;也许今天就被不止何来的大风吹散。然而他们走着,在远野走着。像片断开天空的韧草,在最后和最初逝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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