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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雔栖霖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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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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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梦话

苍海的龙从湛湛的天空飞过,

而后村庄染上业火。

他从废墟中被拾起,

十数年后目色鲜烈,甲胄加身。

云骏,焦土,剑,断折,伤痕,屠灭,拨云见日,花与欢颂。

“最后,骑士杀死了恶龙,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今天的睡前故事说完了,安心睡吧。”

十年。

我不明白。

“当然,你要是只看到王子和公主,那么骑士的社会价值就不存在了,乃至看上去像是庸俗三角恋剧情里的受伤第三方。'令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独甲胄加身',这才是骑士这个设定的魅力所在吧。”

“也是,你看故事里对于骑士完全没有什么超出经典英雄形象的个性刻画,也是为了把骑士形象的界限模糊化,或许骑士是军队、警察的形象概括。”

“那么王子公主其实也是广泛人群的具体化,骑士救了公主其实代指国家武装人员实行军事保护义务——可是确实如此吗?时人以为如实。但是落实到骑士个人遭受的百般曲折险阻,一切便显得不那么理所应当了。履行义务的确无需赞誉,但坚守使命的却只有虔诚的朝圣者”

“不对哦,你们两个说的话有问题——故事可没有说骑士是在'执行任务'或'坚守使命'。”

“何出此言?”

“没有军队的参与,没有任何其他暴力机关参与,只有一个东拼西凑骑士。看来公主对于国家也许早就失去了政治价值,甚至可以说是权力斗争中的落单者。连最后和邻国的王子联姻不会也在王室的计划之内吧。落单的骑士,没有制式装备,没有侍从或盔铠,乃至其赖以成为骑士的马,还是深受恶龙荼毒的农夫的赠予。这样的骑士,还能被认为是国家武装的部分吗?”

“他根本就不是在拯救公主——从来就没人说他是公主的侍从,他的目的是杀死恶龙。”

“所以值得怀疑的是——这个所谓的骑士真的原先就是骑士吗?我看未必。他更像是被骑士形象欺骗、忽略了骑士阶级本质、因此自诩骑士的正义青年平民,却在一个荒乱而人人自危的时代,最终成为了美德与誓约的唯一的践行者,愚昧且正义,受缚且自由。他像唐吉诃德般不能一言而拟。对,唐吉诃德!要是故事的本质就是讽刺,那么不是'骑士'英勇,而是自始至终未刺一剑的'骑士们'懦弱,统治者为自己精心设计的伟大光环没能杀死恶,恶龙轻而易举地戳穿这一层虚伪的皮,却在影子里遇到了杀死自己的劲敌。”

“而且这并不是无端揣测——他是在灾难中幸存的不知何人的子嗣,无亲无故流于四野……我不知道怎样的故事允许他骑马跨越庄园的壁垒。流血大概就是他和其他骑士唯一共享的权利了。”

“但是他原先四处喷溅的血液会在鲜花中变得昂贵,而崇高的灵魂也会变得破碎吧——他最后在欢颂中也会被封授不是吗。”

众人沉默了十数秒,对骑士。在这十数秒里,骑士或因有染奢靡之风而失去高尚,于是被杀死了灵魂;或因看穿骑士们为盔下草莽的暴戾本质而不齿同列,于是被杀死了肉体。或者干脆拒绝封授以求自由,但他不能被管理的强大终于成为“明君”的眼中钉,于是被抹去了存在。

众人沉默,像为一位英雄的必死而哀悼。

“不过幸好王子是爱她的。”长久的缄默之后,终于有人艰难越过了骑士的尸骸。

“当真吗?'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这并不少见。对于一个王位的继承人来说,邻国的人质、边疆的和平、王室血脉的高贵、民众眼里博爱的完美统御者形象……你倒是告诉我,在公主为他带来的诸多利益中,美丽与善良的地位在哪里?”

“可是你看文中所写,'公主和王子最终幸福地......'”

“如果你想毁灭一只狼,不要给予他荣耀的死亡,而是在他因被困在绳索上而怒嚎时,你告诉来访的远客:我养的小狗在欢迎你。”

“看似门当户对的王子和公主的确可以相敬如宾,假以时日,王与妃还会如此吗?对于刚刚逃离龙渊虎穴的公主而言,一隅安逸静僻都是幸福的,但当她的自由意志从恐惧中醒来,开始宣告天赋的自由、人赋的意义,政治婚姻的罅隙中还有骑士拯救吗?”

“喂喂,这是不是有些片面了啊,王子也是男人,与同一阶梯的女人相生情愫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将敌人妖魔化反而不利于斗争,不是吗?”

“你说得很对,只是……”

“太少了。不平等的婚姻关系里,最终幸福的,太少了。公主没有去国还乡的自由,异国他乡、受制于人,前无通路、后无归途,实质上已经是王子的附属品了。”

“公主不是不幸福,而是只能幸福吧。笼子里的鸟儿,啼血也是歌唱。”

又是一阵盲音。几人的游魂回到日暮斜泻的山坡下,旁观她的美丽不出几年如流水般消散,善良不出几日被争斗或背叛磨灭,希望不出几时在深锁的金屋中崩塌。看被恶龙掳去的早晨,她已溺死在浣花的河里了。

于是在沉默中,众人再次为了一个生灵的腐朽哀悼。为了血肉的麻木哀悼。

“抛弃亲生血肉的国王也是猪犬之辈!”忽有愤愤然之人,拍案而起。

“冷静一点,我们对公主命运多舛的解释其实都是假设而已。那么在假设中——

一个宁愿割掉血肉也不让士兵犯险的王未必不是一个合格的王。”

“没有必要美化他!我倒是问你,合格的王该不该保护黎民?”

“这是自然,只是公主……”

“王室成员在国土上受掳,民倒是觉得天下沉烽静柝了么?”

“大概需要说清楚一些。”

“你信仰神明吗?如果全知的神不能救下一只飞鸟,最弱小的信徒也会放弃追随。每一株槲寄生都可能带来芬布尔之冬。王不是神,但王的历史写满了谎言与背叛,王的宴会宴请着饕餮与食物,王的甲胄反光着刺目、隐藏着肮脏——若民众对此一概不知,就是因为王早已将自己神话。没有一个英明的王不被神话。所以沦为弑神者的目标——这只是神化的必要代价罢了。

不要美化剥削者。这种事情他们自己已经做过了。”

于是再没有话说。

这一次的沉默不为了悼念。窗外吹来青叶,掀帘而入。不发一言的胜利者站在莽原,俯视着肮脏的高台,蔑视着鼠目寸光、此时只能看见悬崖与刑具的、发抖的神。

“所以,这个拨云见日的结局中,每个人却都深陷泥潭。”有人扶书柜起,振衣而言。

“我觉得……即使这只是恶龙与骑士的战斗,但是就从这二人的故事表现来说,无疑就是战争。战争,除了躲在沟渠里数钱的老鼠外,没有赢家,只有幸存者。所以,幸存者身上留下疮疤,这很正常。”

“未必。哦,当然,战争没有赢家——这是共识了;我是说,好像有个贯穿始终的家伙被我们都忘记了。”

“什么?”

“什么……”

“恶龙。”

“这样一个虚伪的故事中,纯粹的恶反而令我感到亲切。诸位,既然我们讨论到此时大概已经脱离故事本身太多了,能否容许另一个完全没有根据的妄想?”

“闲谈而已,请便。”

“我的看法是——'纯粹'本身早就被冠以恶名千余年了。我问诸位,先前的骑士倘若受封、授爵,见到了金碧辉煌下藏污纳垢的本质,并由勇气驱使与剥削者刀剑相向,那么王室的刀笔吏会怎样书写这段'叛变'?”

“他会将'骑士拔出剑'写为'伪装成王的侍卫的狡猾巨龙终于露出了獠牙'。”

“是的,所以屠龙者终为恶龙的流俗故事,只是站在听书人的角度解读的结果。我先前就在想,假设骑士从前就是公主的附庸,那么他在封君的眼里最有价值的品质是什么?私以为既非热忱也非聪慧更不是勇敢,而是忠诚。可是,君主只需要愚忠。他们夙兴夜寐地妄想身边的谁会假意弯下脊背、却手握利刃,他们夜以继日地祈祷身边的犬马都无比忠诚,但又害怕这样的忠诚超过了愚昧——如果我并不愚忠于君主,而是忠于原则呢?或者我再狂妄一点,也坦诚一点——忠于正义呢?那么仗剑去国,不论身后无人。忠于正义而对峙爪牙,也因为忠于正义而反抗伪善——拔剑的理由本来没有变,只不过收益者变了,因此时持剑者而被骂名倾倒时而被花瓣浇灌。那么这张牙舞爪的第三人不是骑士也不是恶龙,是英雄,也是恶鬼,准确地说,是极致的殉道者。故事自他的咆哮声而始,又在他的悲鸣中结束,我们忽略了他,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代入他。我们自一开始就是敌人,而我们也都无可救药地轻敌了。”

“你不曾为恶开脱。”

“我从未为恶开脱。至少恶龙的结局是死亡——是鲜血淋漓于焦土。相比于存在于非人间,维系着空气吞吐,却咳喘着杂质;相比于不痛不痒地饮下见不得光的心思,为了不痛恨自己而麻木知觉,剑刺入胸腔、风雪吹进伤口的感觉要真实得多。至少恶龙的恶意纯粹无比,坚定无比,相比两面三刀、装神弄鬼,要轻松得多,头颅要高昂得多。至少成为恶龙之后,再没有蠢货说他持剑二十载的理由是博取佳人一瞥悯惜;至少身为恶龙而天下皆敌后,天下也就平起平坐——无良商贾的优越、奸佞的风云、傲慢的冷眼、腐朽榆木的指指点点、持权者的威胁、以爱为名的控制、小人的遮掩和陷害,凶犬的恃宠而骄……这些荼毒不再以正派的理由要我堂皇冠冕般戴在头上,只任由出现在平视的目光里面好了。乃至……我要刀剑相向都不无可能。

当有人恶得纯粹,我们往往需要思考,其本质是恶,还是纯粹

我只是觉得,比起这些伪善的锦衣玉食、翘着每一根胡须走路的皮囊……做一个单纯的恶人也不错。”

阒然。

“抱歉,最近有些累了。”

他转身离开,走出了精致的门扉。

苍林的夜鹰从暗红的天空飞过,

而后带来几片低压的薄云。

今天的太阳分外刺眼,多谢这几片丑陋的乌云,明天大概会凉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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