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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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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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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

(一)

我家养过很多条狗,可不知什么原因,大多没能活过半年。老白是唯一一条打破规律且活过十年的狗。

农村给狗起名字,不像城里那么斯文和洋气,大多是根据狗的皮毛颜色来的。如黑色皮毛的狗一般起名黑狗,黄色皮毛的通常就叫黄狗。老白由于通体皮毛雪白,体型娇小,所以被起名为“小白”,在它做妈妈后,为了与它生的白色小狗崽区别开来,这才喊它“老白”。

农村养猫养狗计较多,且主要集中在猫和狗的皮毛颜色上。我们那里养猫养狗时,最好是花色皮毛的猫或皮毛带狸猫花纹的狗,有“花猫狸狗,不做自有”之说。也有人家在养狗时,喜欢皮毛颜色纯正的黄狗和白狗,取“黄狗金白狗银”之意。至于小猫小狗的来路,则有“猫换狗偷”之说——小猫要用东西去换,小狗则最好是趁主人不注意时去捡去偷。老白就是有一年春天表姐在路上捡的。

表姐爱狗,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都说爱狗的人有爱心,确实如此。从小到大,表姐养过好多条狗,以至于带动的姑妈一家和祖父祖母也都喜欢狗。

不知道是因为小白是捡来的还是因为它皮毛的颜色应了农村的说法,亦或是由于表姐的爱心和细心呵护,总之,老白来到我家后奇迹般地活过了半年,同时还顺利地闯过那年春天因疯狗咬人事件而在家乡引起的打狗风波。小小的它成了我们村在打狗风波中三条幸存的狗之一。

第一次见小白是在小学时的一个暑假。那天下车刚走进院子,一条小白狗摇着尾巴呜呜着朝我扑来,正躲闪间,祖父叫了声小白,它一下变得温顺了。不知是狗自身的灵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好像知道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孩就是家里的小主人,先围着我转转嗅嗅,然后又是蹭裤脚又是摇尾巴,还在地上打了个滚,开心极了,最后还不忘送我一份见面礼——抬起前爪在我的黑裤子上踩了几个小脚印。没两天它就和我形影不离了。

那时的我回到乡下喜欢到处溜达,田野里、山梁上、旁边的村子或山沟……小白很喜欢跟我一起出去,我走前面,它紧跟在后头,我要上山,它则经常在前边给我探路。

都说狗不嫌家贫,确实如此。小白刚来我家那一年,老家的屋子还是土坯房,院子也还没有院墙,就连房子的大门也是传统的木门。农村养狗通常是散养,和绝大多数人家一样,奶奶在木门外放了个纸箱,然后里面铺上稻草,便成了小白简陋的窝。即使这样,它依然尽职尽责地看家护院,天一黑就支楞起一双大耳朵警惕地坐在窝里,不时用眼睛在黑暗中巡视。不要说过个人,就连院子里来一只蛤蟆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好几次听它叫得厉害,打开手电筒出去查看,才发现是对着地上的蛤蟆叫个不停,令人哭笑不得。看见我出来,它便邀功似的跑来蹭蹭裤脚,得到肯定和安抚后又欢快地回到窝里。平时若是有陌生人靠近院子,小白必定冲上去狂吠,虽然它不下口咬人,但气势足以威慑来者。

别看小白体型小,但它很勇敢。初中时的一个暑假,我带它去村外玩时偶遇一条很凶的大狗,毫无防备的我一下子就被吓懵了。关键时刻,小白竖起脖子上的毛呜呜叫着冲上去护我,由于体型相差悬殊,它被咬伤了,但它的扑救为我争取了时间。很快,我在路边找到几块石头和一根粗木棍,见我手里有了武器,大狗慌忙逃跑,小白汪汪叫着追了一小段,然后就侧卧在地上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我连忙跑过去察看,当时它的前爪颤抖着,受伤的部位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周围一片血污,看着令人揪心。小白好像看出了我的难过和担心,忍着疼站起来走走,似乎在安慰我说它没事,不要担心。回到家为它处理伤口,伤虽然在它身上,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直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都说狗是有灵性的,这句话在小白身得到了验证。平常祖父祖母去地里干农活时,它也常跟着去,并且能精准地知道是去哪块地。祖父母说,可能是小白能听懂他们说的话,所以才会如此。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隔一段时间就要坐车去县城买药,可每次无论是什么时间回来在村头下车,小白总会神奇地准时前去迎接,似乎知道主人什么时间回来。

(二)

初中毕业那年,老家刚修了新房,很多物品还存放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必须有人看管,不巧的是,年逾七旬的祖父因劳累突发脑溢血住院,祖母要在医院照看祖父。由于父母学校工作的性质,加之工作都在外县,于是,照看家的任务就落在刚刚考完毕业试、相对闲暇的我身上。家里每天陪伴我的只有小白。

当时我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做饭,在此之前,由于有父母的全方位照看,我可谓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像生火做饭这样的生活技能从来就没接触过。另外,县城的家里做饭一般都用的电饭煲,可老家做饭用的却是古老的土灶。毫无经验的我第一顿饭做得很糟,一通手忙脚乱后,饭下面的已经烧糊,上面的却还是夹生,更不要说菜和汤了。吃饭时我盛了一碗,给小白也盛了一碗,也许是它猜测我第一次做的饭很好吃,亦或是觉得新鲜,于是,它摇着尾巴兴冲冲地跑过去,先是把鼻子凑在碗边闻了闻,忽然迟疑了一下,似乎察觉出饭有异样,然后犹豫着轻轻舔了几口便走开了。我知道那是在照顾我的情绪,更知道它其实和我一样也饿了。就这样,我带着小白经过两天的尝试和琢磨,终于能把饭煮熟了。那个夏天,小白在我面前一直表现得很活跃,可我知道,它没少陪我挨饿。

祖父住院期间,我除了照看院子,还要去庄稼地里察看作物的长势,有时还需引水灌溉干旱的田地。那几年,随着国家退耕还林政策的实施,周遭的环境越来越好,许多兽类动物开始回归山林,这也对村子周边的庄稼构成了威胁。我家有块地在半山腰,听人说,山上有野猪,虽然我还没有亲眼见过,但随处被啃过的倒伏的玉米植株以及地里散乱的蹄印证实了这种猛兽的存在。由于家乡人说野猪一般在晚上才出没,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我壮着胆子上了坡,以防万一,手里还顺便提了把镰刀。有了小白的陪伴,我心里的恐惧少了很多。像往常一样,它一路小跑着在前面为我探路。所幸运气不错,除了看到一只野兔和几只山鸡外,一路平安无事。到地里巡视一圈后,我扶起几棵被踩倒的玉米,然后坐在地边的野草堆上望着远方发呆,小白则趴在我身边。不经意地一瞥,我发现它竟然歪着头在咬青草的嫩芽,那一刻,我明白它肯定是饿坏了。小白不像城市里的狗那样不论饿与否,主人都会有狗粮或零食给它享用,我唯一能给它的就是自由。它的一日三餐全凭我提供的饭食,那些天,我这个主人最多也只是能把饭做熟,可口与否一点都谈不上,我为没能照顾好它而满心愧疚。

回到家,我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巧克力饼干——那是回家时父母给我留下的唯一零食。看见我拿来了饼干,小白高兴地围着我打转。当我取出一个递到它嘴边时,它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然后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确定味道不错后一口把饼干叼在嘴里,扭着头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我一连喂了它三四片饼干,小白那天吃得非常高兴,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我的手指,我感到手指湿漉漉、痒酥酥地。伸手轻抚它的头,它一连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可爱极了。

由于出生后始终和父母待在一起,缺乏独自面对各种环境的锻炼,我从小就胆小。那年夏天,面对村子里务工者空置的许多房屋和相对静寂的环境,我常心生恐惧。当时刚修的新房二楼窗子也还没来得及安装定制的玻璃,因此经常传出动静:有时是风吹动挂在墙上的东西沙沙作响,有时是木头自然开裂声,可不管是什么,突然听到这些响声总让我有些恐惧,加上之前我看过一些恐怖片,每当夜幕降临,一个人总是很害怕。至今依然记得当时每晚睡觉,我总会紧锁房门,然后把手电筒放在枕头旁边,床头还靠着一根白蜡树棍,即使那样,一点小小的动静也会让我紧张不已。所幸还有小白在门口陪伴我,它在听到动静后就会叫几声应和。在此之前,我回老家最讨厌半夜的犬吠,它们常常吵得我睡不着觉,但在那段特殊的时期,小白的吠叫却是最能让我心安的声音,它让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还有它作伴!

由于新房子的后续工程没有做完,院子里也还没安路灯,一到晚上,四周漆黑一片。有天晚上我要去旁边的老屋取东西,碰巧手电筒在屋里充电。借着朦胧的月色,我发现老屋的门口有一段“绳子”,可记忆中我在那天上午把院里散落的绳子全部收拾了,正觉得疑惑,小白跟来了,它先是一愣,接着朝地上狂吠起来,我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返回新屋取来手电筒和木棍后仔细察看,终于看清地上的那个不是绳子,而是一条毒蛇!驱赶了挡道的毒蛇,我一阵后怕,那晚若不是小白,后果不堪设想,心里也因此对它充满感激。

(三)

从来我家的第三年起,小白几乎每年产崽,通常一窝四个。由于它产的小狗崽里经常有白色的,所以,为区别称呼,有小狗崽后它理所当然的成了“老白”。后来时间一长,老白就叫顺口了,不过,这个新称呼丝毫没有影响到它情绪,每到饭点,只要我们喊一声老白,很快就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道白影冲进院子,祖母用手指一下它的碗,老白就摇着尾巴兴冲冲地跑过去吃饭,吃完后还不忘伸个懒腰,舔舔嘴巴,显得很满足。

我很喜欢抱小狗崽,毛茸茸肉嘟嘟地,模样呆萌,惹人疼爱。听说有些狗下崽后是不允许人靠近自己的幼崽的,即使是主人也不例外,但老白不会。每当我从窝里抱出一只狗崽,它只是抬头看着我,然后摇着尾巴。若是我把小狗放在地上,它就会立刻把小家伙叼回窝里。小狗断奶后会被本村或邻村的人领养,距离较近的还经常自己跑回来找老白,大家开玩笑说这是小狗“回娘家”。记得有一次我去邻村,一条灰白色的狗始终跟在我后面,似乎认得我,快到家时碰见老白,它们互相嬉逐打闹,显得很亲密,祖母说这条狗叫灰灰,是老白的女儿,隔三岔五就会回来,而我之前经常抱它,所以对我很熟悉。

老白在有一年的寒假产过一窝崽。就在产崽后十几天,那些呆萌的小家伙们也刚睁开眼睛不久,那天早上,老白给小狗们喂完奶就出门去溜达了,我因为天冷也正围着火炉取暖。只一会的功夫,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小狗崽的痛苦尖叫,伴随着凄厉的撕咬声。意识到可能有情况,我赶忙跑出房门察看。院子里不知何时闯进了一条大狗,这条大狗咬伤了一只小狗崽,当它打算再咬其它狗崽时被刚刚回来的老白看见,于是老白不顾体型悬殊,炸起脖子上的毛就和大狗做殊死搏斗。我抓起木棍冲上去,一通大喝,大狗被吓退逃跑。一身血污的老白瘸着腿跑到被咬得奄奄一息的狗崽旁,一边呜呜轻叫一边不停地用嘴巴拱着狗崽,最后它干脆轻轻叼起小家伙,径直把它放到自己的窝里,然后轻轻地一遍又一遍舔舐小狗的伤口和身体,我想过去看看,但那一次老白不让。

后来小狗崽不动了,老白一遍遍轻呜着在院子里徘徊,一次次舔舐小狗的脖子,希望它能重新站起来,可奇迹并未出现。再后来它跑进屋子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或许是想着我们可以帮它,可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们都无能为力。当天晚上,老白一直守在死去的小狗崽边,不时舔舐……第二天早上,父亲在外面挖了个坑将小狗埋葬,老白也跟着去了,它在填埋后的空地上兜兜转转,久久不肯离去。此后的几天里,老白经常拖着受伤的身躯颤巍巍地在那片空地上嗅来嗅去,似乎在寻找孩子留下的最后气味。十多天后,它才慢慢恢复状态。我无法想象,作为一个母亲,它是如何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

(四)

老白狼狈时也会害羞。有一次,从外面回家的它全身沾满了苍耳。或许是不想让我看见它的狼狈相,它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溜进院子,边走边偷偷地瞅着门口。不想被发现了,我叫了声老白,它慢慢踅磨到我面前,眼神游离,像个犯了错准备接受批评的孩子。我笑着摸了摸它的头,蹲下来一点点为它摘去身上的苍耳,还趁机挠它痒痒,逗得它满地打滚。

都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白就很喜欢“管闲事”。老家厨房旁边的屋子曾用来堆放粮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里面竟招来了老鼠。由于农村杂活多,忙碌的祖父母无暇顾及,时间久了里面便成为老鼠的乐园,嚣张的它们咬烂麻袋,让金色的谷子洒落一地。万般无奈之下,一场消除鼠患的运动迫在眉睫。那天中午,随着一个个麻袋的搬离,老鼠的藏身之地越来越小,它们开始顺着墙根向外逃窜。正当我们苦恼该怎么抓住这些讨厌的小东西,原本在一旁静静观察的老白突然飞扑上去,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它已在墙角精准地按住一只老鼠,一口咬死后叼了出去。我震惊了,不曾想它竟然会抓耗子。那天,现身仓库的六只老鼠无一逃脱,一大半功劳要归老白。此后,厨房旁的屋子彻底安宁下来。

我读高三那年,老白在大路上被车撞了。此前不久它刚刚产下一窝崽,在母爱的驱使下,它拖着重伤的身躯回到窝里哺乳小狗崽。当祖父母从田里劳作回来看见被撞伤的老白,心里非常难受。那时的老白已进入老年,车祸后也不怎么进食,起初大家以为它渡不过这一劫,可最终,它顽强地活了下来,那窝幼崽全部健康长大,也是老白的最后一窝崽。

大一寒假回家,走进院子,老白像往常一样前来迎接,但我发现,它已不复昔日的活跃,步履有些迟缓,脊背上的毛也早已从白色变成了粉红色。父亲说,老白老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它已经陪伴了我们十余年,在村子的狗里面,它算最长寿的。下午吃饭时,祖母照例给老白盛了一碗,只见它慢吞吞地走过去,舔舔嘴巴,舔舔食物,费了好长时间才吃掉一少半,接着又慢腾腾地走回窝边趴在那里,闭上眼睛,显得无精打采。那时的它相当于人的耄耋之年。

过完年,我也该返回学校了。提着行李出门时,老白慢跑着出来送我,我上车时,它还像初次见面那样用背蹭我的裤脚,眼里全是不舍。车子发动了,透过玻璃窗看去,老白在路边轻摇着尾巴,目送我远去。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竟是我和它最后一次告别。暑假再次回家,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我有点奇怪,那是我回家时它第一次没来迎接我。放下行李简单洗漱后换好衣裳,老白还是没有出现。我就问祖母老白去了哪里,她叹了口气告诉我:在我走后一个多月,老白突然失踪了,他们当时找遍村子也没有找到,后来听人说,曾在村子后面那片倾颓的土坯房附近看到过它,他们也去那找了好多遍都杳无踪迹。我心里一惊,人们都说,狗有灵性,特别是老狗,当它预感到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便会离家出走,选择一个主人找不到的僻静地方永远沉睡。看来,老白是预感到了,所以有意失踪。我心里很难受,抱着一丝希望,我绕着那片土坯房走了一圈又一圈,除了半人高的荒草和倒塌的土墙残砖,什么也没有发现。回到院子,老白的身影不断浮现在脑海,我呆呆地望着大门口,盼望着它能从外面飞奔进来,然后蹭我的裤脚,在我面前打滚,给我惊喜,可这一幕再也不会出现了,它永远地离开了。那时,我忽然明白了在过完年离开时它的举动,那是在提前向我告别!

打开手机相册,翻看着仅存的几张老白的照片,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了,于是我索性坐下,任情感肆意流淌。转身瞥见墙角木箱上放着的那只从来没有盛过狗粮、仅盛过粗茶淡饭的碗,十多年里它一直是老白的专属,以前里面干干净净,如今却落满枯叶和灰尘。看着这只被遗忘的碗,总能想起老白小跑时潇洒的步态,想起它躺在地上让我给挠痒痒时憨态可掬的样子,想起它在山间小路上奔跑时的敏捷欢快,想到它勇敢护主,舐崽情深……只可惜这只碗再也等不回它的主人,只能在岁月里渐渐锈蚀。

从此,寒暑假的夜晚沉寂了许多。我曾无数次怀念深夜的犬吠,怀念那熟悉的身影和声音,可惜不会有了。

老白之后,家里再没养过狗。

原文刊登于《延河》下半月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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