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有许多和坟相关的地名,像老坟、大坟、官坟、坟或坟崴等。小时懵懂无知,一直对这些地方心存敬畏,连走路都会绕着走。随着我慢慢长大,在醒事的同时开始理出一些端倪:故乡这些和坟有关的地名,确实曾经遍布坟茔,是本村和周边各村各族先人们埋骨的地方。之所以坟前冠以“大、老、官”等字眼,其实是为了区分这些坟茔埋葬的先后顺序及埋葬的范围。
村人过去习惯土葬,这从村子周边一个个与坟相关的地名及座座坟茔可窥见一斑。村里坟的叫法多,从侧面也说明家乡的人丁非常兴旺。
在家乡不同的坟地附近还有一些地名,像某家家庙、某家祠堂、牌坊等,只可惜历经了历次运动,家庙、大坟、老坟、祠堂、牌坊等在今天都仅仅是一个个地名了。如今各族各家的坟茔,只有官坟和坟崴了。
在我家坟崴西北角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土包,听长辈们说那里埋着一个叫念纪的人。从记事起,每年祭祖时,祖父都要叮嘱我们一众小辈别忘了在念纪的坟前多烧点纸钱,并时常说,念纪是一个苦命人。时间长了,我就一直想搞清楚:这个念纪究竟是什么人?官坟和坟崴里那么多的先人坟茔,为什么每次上坟祖父要特意谈到他的?为什么每次上坟烧纸都要对他单独照顾?
今年年前祭祖,由于祖父年逾八十,腿脚不便,他第一次缺席了。于是父亲和我的两个伯叔带着我们一众后辈浩浩荡荡来到先祖们长眠的官坟、坟崴祭祖。当我们在坟崴里焚完香,点燃纸钱和其他祭品,就在放鞭炮前,父亲又让我去给念纪再烧点纸钱。于是我问父亲:“念纪究竟是谁?为什么每次上坟都会单独提到他,单独给他烧纸钱?”
“他是咱家老祖先照看过的一个苦命人;一个独人(方言,光棍);他平常靠给别人家推磨磨面磨豆子讨口吃的,据说只有在逢年过节时他才能吃饱肚子。具体的你可以回去问你爷。”
从山上祭祖回来,我急忙去找祖父:“爷,念纪和咱家到底是啥关系?为啥每次上坟,你们都特别叮咛要给他单独多烧点纸钱?我爸说他可怜,是咱家原来照看过的一个苦命人,那他究竟是谁?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啊?”
“念纪啊,他不是我们家的人,他是我们的宗亲。按辈分他应当是我曾祖辈的人。他一辈子可怜,无儿无女,靠每年清明节、寒衣节和过年及其他节日给别人家推磨过日子,他是只有在那几天才可能完全吃饱肚子的一个同宗同姓人。”
我愕然。埋在我家坟崴里,在我家上坟祭祖活动中每次都享受特殊待遇的念纪竟然只是我们家族一个六代之前的宗亲!可是,为什么他死后不埋在他家官坟或坟崴里?为什么会受到我家这么多年的祭祀和照顾呢?
(二)
我家的姓氏是周边几个村子里的大姓,占据几个村落一半以上的人口。大坟里埋葬着的最早的那个人是我们同族在这片土地上的共同先祖,因此我们的所有同族都称自己是本地的“土著”。可毕竟是自称,准确与否无人知晓,因为我的先祖也只是六百多年前才迁来这片土地定居的。至于在他们定居之前,这里住没住过人、住的什么人,已无从考证。先祖迁到这里时,周边还是荒山老林。我的祖上来自山西洪洞,是明朝洪武年间移民过来的。虽然家谱在上世纪的运动中已被破坏散失,但家族里每代都有几个年老的长者始终坚持家族渊源代代口传,并且能说出全族七代以内的家族字派:启、元、振、文、自、西、纪……按照这个字派,祖父是“文”派,父亲是“自”派,我是“西”派,再往前或往后已记不清或不知道了。我曾不止一次在网络或其他资料里对照过不同地方同姓人的字派,可惜一直没有找到相同或大致相同的族系,估计是我们家族迁出原址后和原族断了联系吧。我也曾想从这七个字中拼出一个短语或句子,以此来揣摩先祖的家训,不过至今没有得到固定的答案。村子里其他五姓的先祖据说很复杂,他们有闯王进入陕南地区时从车厢峡退下来的散兵;有康熙年间湖南和广东的移民;有闹长毛时扶王和遵王留在本地治病的伤兵……
我的先祖重信义、通医理。不但如此,他在迁居时也带来了原住地精湛的酿醋手艺,在我们当地开了一个酿醋作坊,以麸皮、米糠、高粱糠等为原料,通过上锅汽蒸、醋曲发酵、熏醅、淋醅、陈化处理等一系列程序酿制食醋。先祖酿的醋入口回甘、口味醇厚,可解渴、可入药且久放不坏,深得周边人的好评。历代先祖依靠行医治病和醋坊生意逐渐积累下一定的家业。
念纪的祖上和我们同姓,是清朝初年躲避白莲教逃荒至此的难民。他们到来时,我的族人在此地已居住了几百年,早就开枝散叶。在注重家族人丁数量的封建社会,人丁稀少的念纪家族主动提出和我们的家族联谱认宗,以兄弟相称。整个家族通过商议,同意了念纪先祖的要求。于是两个家族准备好香蜡纸表,在一个吉日里同聚祠堂,请族谱、祭祖、拜天、排字派。从此念纪的家族也成为我们大宗族中的一员。
日子在平淡中继续着希望。当村子里其他几个姓氏的先祖来到村子定居时,常年的兵戎匪患、巧取摊派已经让我们家的家境快速收缩。祖上精通的是外科,所以每一代精通医理的先祖都会被兵匪们劫掠,为他们瞧医诊病;醋坊生意也大不如以前。念纪家虽然加入了我们的大宗族,但他们这一支的人丁始终不旺。截至光绪十六年农历庚寅虎年前后念纪出生,他们这一支也只有四五户,且男丁稀少,大有门户凋零之感。念纪在整个大家族中按字派当属“启”字派,辈分上应当是我祖父的曾祖辈,可我家此时开始掌家的已经是祖父元字辈的爷爷,比念纪家多出整整两代人,不久后我的曾祖父也出生了。世纪交替,风云变幻。彼时的中国,晚清已经老态龙钟步履维艰,人民生活困苦,加上长时间闹捻子、神团以及各种兵患匪患、政府的杂役摊派及神仙膏毒害,普通人家不断炊已属不易。再后来,米糠、麦麸、高粱糠等酿醋所需要的原料已出现在人们的饭碗里。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家醋坊生意惨淡,濒临关门。
生活总爱和人开各种各样的玩笑,在这个社会大动荡期,各地天灾和疾病不断。民谣说:大清末年天(天道)不顺,不是干旱就雨淋!当时人们生活贫困,居住条件普遍很差,在频繁遭遇的天灾时,生活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许多人生活在极度的饥饿中,他们看起来瘦骨嶙峋,形容枯槁,饥饿导致他们身体免疫力很低,于是一些疾病就乘虚而入。各种寄生虫病、眼疾及其他疑难杂症层出不穷。而当时最让人谈之色变的就是麻风病和杨梅疮。
有医学知识的都知道,杨梅疮是一种梅毒,属于花柳病的一种。麻风病在我国已经有两千多年的流行史,它是由麻风分枝杆菌感染易感个体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病,主要影响人体的皮肤和周围神经。这种病到了晚期可把人致残、毁型,出现嘴歪兔眼、鼻塌眼陷、甚至断手断脚(我们本地俗称“脱骨癞”)、形如狮面等畸残表现。此病具有传染性,患病者由于皮肤破溃、渗脓渗液,痛苦不堪。就现代医学来看,绝大多数成年人对麻风杆菌有较强的抵抗力,不会轻易感染,治疗方法也多种多样,尤其以西药联合化疗法治疗效果最好。可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发展史中,西医的兴起也就几百年的事,传入中国也就近二三百年。在清朝绝大部分时间里,民间用西医治疗疾病基本为零,广大百姓患病都只是用传统的中医。
我的先祖专注于外科,尤以治疗跌打损伤、恶疮恶癣、倒毒解毒、用毒最为擅长。对麻风病,他有自己独特的以毒攻毒疗法。当年,他将水银、朱砂、白矾、火硝、雄黄、皂矾等药物按一定的分量比例研碎,再与其他中草药配伍炮制,研磨成粉后加陈醋抟成药丸,让患者用温水分次服下。这些中药根据患者个体及病情有严格的配伍比例,内服后可以去腐生和拔毒;另外他还给患者辅外用杀虫、去腐生肌、解毒化脓的药膏,治愈过周边不少患者。在治疗杨梅疮时,他常用轻粉、胡桃仁、槐花(炒)、红枣及其他中药配伍捣丸,分日分别用鸡汤、酒、茶水服下,三日服尽,据说效果也很好。
那时村里许多人有眼疾,他们有的人眼睛结了翳子,看东西模糊;有的人眼睑红肿溃烂,奇痒无比。据说念纪的父母以及念纪本人当时也是这样。太曾祖经过实践,用乌梅、五味子、明雄、胆矾各五钱、扎(绣)花针七根、河里流动的干净水适量,把这些东西共同放入一个碗里静置,待此几种东西在水里反应花针变细,取此溶液稀释后点入眼睛。每天早晚各一次,坚持一个阶段眼疾尽除。由于是小偏方,为方便乡民,太曾祖公开了这个治眼方子。直到现在,我们老家还有许多老人知道这个偏方。一百多年过去,当我第一次从祖父口里听到祖上这个治眼病的药方,先是骇怕后是震惊。骇怕的是,我是学工科的,化学化工我并不陌生,那几味中药和矿物经水化开相互反应后的溶液应呈酸性,能让七根绣花针变细说明此药液酸性较强,而敢让自己、患者用此稀释药液滴入眼睛,需要医者有很大的勇气和自信。震惊的是,那时故乡河里流动的水竟然能直接入眼入药,这是多么干净的水啊!在这里我向先祖们树个大拇指,仰慕他们!
可惜的是,到祖父这一辈,先祖当年的许多药方虽然传下来了,但因为家里在民国三十四年的一场变故,给正处在少年期的家学继承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加上家里医术的传承本身具有单一性,家学继承人长大后,虽然熟背药书药性、汤头和只是口传的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方,但他一直不敢给病人开处方下药。曾祖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去世后,祖父辈再也没有人能够行医治病。到父亲这一代,三个堂兄弟,一个工人,一个教师,一个销售,没人能再继承家学。二零一五年冬天,八十岁的大祖父去世,伴随着他的离世,传承多代的家传医学和他小时候熟背的药书药性、汤头及口传的治病药方也被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家学的悲哀!也是中医的悲哀!
念纪的父亲比“启”字辈高一辈,究竟是什么字派,现已无法得知。他在家中排行老大,下边还有两个弟弟。据说他的两个弟弟不争气:老二在十几岁就闹了捻子,跟随捻子攻城掠县没了音信。据村里闹捻子的其他人说他早就死于非命。老三好抹牌(打牌)、好神仙膏烧泡儿。他对纸牌、骰子、麻将等的玩法无一不精,特别喜欢掷骰子押大押小。可惜手气背,总是输多赢少,全家本就紧巴的日子被他折腾得很快就揭不开锅了。
曾祖父比念纪小近十岁。他出生那年,我家的醋坊已基本处于关停状态。当时各地闹起了神团,县域内经常发生反民袭击乡勇和民团的事件,各种用兵及政府摊派层出不穷。因神团匪患、刀兵吏卒导致的各种支出让许多家庭不堪重负,而各层各级的历次摊派都会通过捐、摊、派、征等多重手段重复缴纳。越来越多的人参加了神团刀会以求庇护。先祖依靠多辈人打拼积攒下来的家业为完成摊派已被变卖或低价抵售,当时仅剩下后梁一带近五亩薄地、一头耕牛、一张犁耙、两个装粮食的粮囤、扁桶,以及醋坊里用来酿醋淋醋的一应家什。“元”字辈掌家的太曾祖是一个厚道人,他凭着家里仅有的这几亩薄地和家传的精湛医术穿行在乡野和神团刀会之间。在为乡邻行医诊病时,诊金坚持自愿、随意,家里的日子艰难但还不至于断炊。
(三)
念纪开始住到我家了。
因迫于生存,同时为了让自己沉溺于神仙膏和赌博的兄弟们有所觉醒,念纪的父亲把念纪托付给我太曾祖后带着侄子参加了神团。后来他们南渡汉水,参加了洪帮大爷高胆大的起义军,还多次参加和县民团兵勇的战斗,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念纪的母亲整日为自己男人担惊受怕,时日一久,神智竟然出了问题,老是疯疯傻傻地。念纪的父亲后来在起义军和县民团进行的黄老爷山决战中战死,高胆大的义军大部被民团剿灭打散,只有少数逃往四川万源。念纪除了疯颠的母亲和生死不明的堂哥外,再也没有其他亲人。想到念纪父亲的托付,看到念纪可怜,太曾祖让念纪直接住到了我家醋坊。
可怜的人总是有多舛的命运和曲折的经历,对此他们总是感叹命运和上苍的不公。不知道是受母亲的影响还是先天或后天一些因素作用,近十岁的念纪患上了癫痫,这病我们当地称为“羊儿疯”、“檐儿疯”。每次犯病,他牙关紧闭、四肢抽搐、双眼上翻、口吐白沫。他父亲还在家里时,听人说用山鹰的鼻子煮水喝能治此病,于是四处求人找来山鹰鼻子给念纪煮水喝;后来又听说狐狸鼻弦煮水喝能治此病,他也曾求猎户给念纪找来狐狸鼻弦;更有甚者,他还听人说死娃儿肉能治此病,于是留心谁家死了小孩,在打听到埋葬地点后连夜割走死娃屁股及其他地方的肉,回家后煮了给念纪吃……偏方用了一大堆却没见念纪的病有任何起色,相反他在越来越频繁的抽搐中慢慢变得瓷眉瞪眼地。
住到我家后,太曾祖用胆南星、陈香、陈皮、姜半夏、茯苓、炙甘草、人参、香橼叶等多味中药加减后再配伍其他中草药,每天给念纪三煎三服。经过一段时间的连续诊治,念纪的病情才有所好转。此后日子,每隔几天,他就用柴胡、龙骨、牡蛎(熬)、生姜、黄芩、铅丹、桂枝(去皮)、茯苓、人参、大黄、半夏(洗)、大枣等加减配伍熬制汤药让念纪服下,防止病情反复发作。再后来,他还给他用了一些小偏方。经过近两年的精心治疗,念纪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犯病的间隔逐渐拉长,再后来就不多犯了,精神头也日渐恢复。
大清宣统三年是农历辛亥猪年。佛坪厅茅坪乡九池坝村山林里的几十个背板工发生了暴动,他们袭击民团、刀劈团总、处死乡绅,还烧毁了佛坪厅署,杀死了教谕。此后不久,西乡也爆发了王举之率领的保民团起义,多地流民蠢蠢欲动。旧军新军和各地民团东奔西走,整个汉中大地战云密布。冬月中旬,皇帝宣布退位,中华民国成立,但附近原各府各县的旧军和民国新军依然相互混战。及至民国元年即壬子鼠年初春,县城挂起了白丝布材质的“汉”字白旗,旗长一尺六寸,中间偏左上画了一个碗口大的圈,圈内写一个大大的“汉”字,大圈外还有十八个小圈。新政府的警察穿统一的制服上街,他们手拿剪刀强行剪去遇到的每一个男子脑后的长长发辫。后来他们又去各官道大路和各村子里剪男人发辫。我的太曾祖、曾祖、念纪及村子里的一干人等就是在这个时期被强行剪去长辫,沦为难看的“二长毛”的。民国还号召妇女放脚,拆去女人们脚上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一时间,到处人心惶惶。
在战战兢兢中,念纪的母亲去世。帮着简单料理了后事,太曾祖、曾祖和念纪又继续起他们的艰难生活。家里的醋坊已彻底关停,不是太曾祖和曾祖们不想做生意,而是生意已经没法去做、更没有生意可做。醋坊开门需要缴税,需要接收派捐,乡绅县吏公然拖欠货款及强行摊派,致使醋坊彻底成为我家的负担;麦麸等酿醋原料已是人们饭碗里果腹的食物。生活那么难,对普通百姓而言,有没有调味品已经不重要了,续命生存才是第一要务!
牛已经太老,虽然重新置换一头需要再交一份交易税和四脚税,家里还是卖掉老牛重新添了一头牛犊。太曾祖依靠行医治病换取的一点微薄诊金让全家继续保持着希望。家传医术擅长的主要是外科和恶疮恶疾;许多疾病是季节病;加之太曾祖给生活艰难的左邻右舍诊病都是分文不取,所以一家人的生活难上加难。为了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太曾祖和和曾祖兄弟们更多时间是和其他乡亲一道去背板、去盐铁古道做挑夫。
眼看家道中落,太曾祖有一个弟弟开始沉沦。他和念纪的三叔父一样沉溺于抹牌及神仙膏,他将家里的东西都变成了烟泡捻进烟枪,在吞云吐雾中麻木着自己。后来他还患上消渴疾病,双脚溃烂,即使这样,他还经常一瘸一拐地外出赌博,输了就趁家里没人偷东西变卖。正因如此,他被村里后辈们戏称为“烂脚太爷”。据祖父讲,小时候他时常听自己的祖父谈起这个不争气的小弟,印象里他曾看见这个烂脚爷爷经常躲在家里的阁楼上。所以,祖父的祖辈和父辈对抽烟及抹牌深恶痛绝,严厉禁止自己的后辈子孙参与。
念纪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童年和少年时长期的疾病和营养不良让他和同龄人比显得特别矮瘦。皇帝退位后不久,他的堂兄带着一个四川女人和一个叫元吉的小孩回到村里。村人这才知道,原来他堂兄是在黄老爷山决战失败后护送高胆大的家人去了四川万源,后来在那边娶妻生子。由于他堂哥曾是神团刀会的成员,又参加过反旧起义,回来不久就当上了保长。不过,念纪的堂哥堂嫂子并不待见他,更没有让他回家的意思,他们公然打通了他们家房子和念纪家房子之间的界墙,所以念纪依然住在我家的醋坊里。
有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世间的每一株小草都会有一颗露水滋养。一个人来到世间,他也会像自然界的一株小草,有自己的阳光雨露,世间会为他准备好一方舞台,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技能。念纪就是这样的,他来到世间后,世间确实给他安排了一方舞台,不过他的这方舞台生活却充斥着重复枯燥劳累和磨难。
念纪矮小虚弱,他不能像我的曾祖们那样外出当背板工和挑夫谋取生存,他的堂哥更不会接他回去给他一口现成的饭食。生活的现实容不得念纪有任何偷懒和坐等投喂。所以只要有机会,他就给村里许多人家推磨磨面。
汉中地处中国南北分界线的边缘,是中国西部连接东南西北的重要的交通枢纽。历史上的茶马贸易和盐铁贸易兴起后,多条茶马盐铁古道从这里穿过,自古以来,这里就是背夫和挑夫云集的地方。
民国年间,贫穷的生活让村子里许多男人外出当了挑夫,他们用肩背背负着自己的家庭艰难前行。而贫穷生活导致的营养不良让留在家里的那些瘦弱女人无法胜任推磨磨面这种重体力活。作为村子里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男人之一,瘦弱的念纪就被大家喊去帮忙推磨。于是,不知是从哪一年的哪一个时日,念纪开始蹒跚于村里的各个磨坊。他通过给各家推磨,以推完一家面的劳动换取主家一碗家常便饭报酬。注意,这里说的是他完成一家的磨面工作,只换取一碗饭,不会有第二碗,且是家常便饭。吃干吃稀、吃好吃坏,全在主家,没有选择。那个时候,村里人生活都苦,野菜谷糠、麦麸薯类,只要能果腹就行。当时流传有这样一首童谣:苦日子,熬死人,想吃好的埋死人。我想吃干少吃稀,就等清明和十月一……谁家过日子都不容易。推一次磨就给一碗饭,在村人眼里,对念纪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而对念纪来说,他心里更是很高兴、很感激的了。
(四)
民国十四年是农历乙酉牛年。进入夏秋时期,家乡连遭大雨。接连的大雨导致部分民房倒塌,田地里庄稼霉烂,可县乡各级依然巧立名目,层层摊派。地主恶绅横行乡里,他们巧取豪夺,趁火打劫!再后来,东部酉水乡政府因暴力催粮逼死了人命,两个冯姓兄弟创立团体会,反对政府的盘剥和苛捐杂税,周边许多乡的人热情高涨,纷纷响应。民国十五年,农历丙寅虎年。南部良心乡锅滩村村民以大刀为武器,聚众反对政府追加军费,引得东部的“神团”也很快加入进来。因念纪的堂哥早年间就是神团、洪帮的成员,回乡后多年也一直或明或暗与神团帮会继续有来往。他从这时起开始在家乡不断扩充自己的势力。民国十八年是农历己巳蛇年,家乡大旱。长期的干旱导致周边赤地百里,越来越多的家庭走向破落。念纪的堂哥依靠各种手段,积累起丰厚的家业。太曾祖让曾祖的几个兄弟依靠做挑夫继续维持着全家的生计,念纪也还在醋坊等待着他频次越来越少的推磨营生。
用石磨磨面是一件非常费时费力的工作。我在家乡见过石磨,现在的它们作用有限,仅仅是部分家庭妇女用来磨少量的米浆、豆浆的工具。我在今年寒假返校前曾自告奋勇帮奶奶磨过一次米浆,不多的一点,也就四五个人吃一顿面皮的米量,不为别的,就想体验一下当年念纪的劳动。可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我用石磨磨这点米浆竟然花去了半个多小时!同时,推拉石磨那种单调重复、极费体力的劳动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种劳动不但费时累人,还特别考验人的毅力耐力。那一天,推磨的我多次想到推磨的念纪。可祖母说,念纪推的石磨和我们当天用的石磨不一样,我们用石磨轻巧好用,可推可拉,叫小磨;念纪给人磨面的那种石磨比我们用的大、重,叫大磨,磨面时靠推,非常费时费气力。那时候,把一斗麦子或玉米磨成白面或玉米面常常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
我愕然。虽则知道念纪推磨不易,可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艰辛!于是,在满头细汗中,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在一个暗暗的磨坊中,一个留着“二长毛”头发的矮瘦男子光着上身,身上肋骨凸显,眼窝很深。腿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脏粗布裤子被一根看不出颜色的腰带扎着,小腿上的两个裤脚卷起,一边卷得高些,另一边卷得低些。他的双脚随意地滑在一双已经踏烂后跟、露着脚趾、破帮破面的烂布鞋里,步履蹒跚。伴随着石磨的转动,他呆滞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前方……磨面结束,顾不上喘一口气,他急切地捧起女主人递给他的粗瓷大碗,风卷残云般就让手里的海碗底儿朝天……
可怜的念纪!
在日复一日枯燥的重复中,念纪陪伴着一个个石磨,从东家推到西家,从本村推到邻村。各家的石磨是他的伙伴,是他的衣食父母。一般情况下,每天两家的推磨概率可以为他提供两大碗饭食,而这两大碗饭食,远远不能满足年轻的念纪瘦弱躯体的需要,更何况他付出的是高强度体力。可假如那一天或那几天村里没有人家需要推磨,或刚好推磨时当挑夫的男人回来了,念纪就面临挨饿。这时,我太曾祖母就会让他在我家吃饭。念纪的哥嫂好像把他忘了,富起来的堂哥早就不屑于推磨,平常他们家需要磨面时,就会喊念纪去磨,每次磨完面他们也会像村里的其他人家那样,一碗随便饭就打发了他。
我家又置换了一头牛犊。
念纪喜欢每年的清明节、寒衣节和每年的腊月。
每年这几个节日前,念纪会迎来他一年中最忙、最累但也最惬意的高光时刻。家乡人重孝道,不管什么样的人家,都会在这几个节日前磨点白面做点好吃的祭奠祖先。同时无一例外地,他们也会在这时难得对自己和念纪大方一次。可毕竟每家的好东西非常有限,所以他们每次在祭祀前磨的白面基本以升为单位,这就大大缩短了念纪给每家磨面的时间。于是他给东家磨一升面吃一碗饭,然后给西家磨一升再吃一碗,第三碗、第四碗……一天下来,有时能磨十余户的面,吃上十多碗饭,而且基本都是好的。每年这几个节日的前几天,念纪完成一天的工作后,经常会因为肚子太饱胀无法走路和睡觉窝在醋坊的草铺上嗳气打嗝。
我曾对“念纪一天能吃十几大海碗饭”这个说法产生过怀疑。说实话,就现在的人而言,每天三顿总共能吃三大海碗饭的,除部分从事高强度体力活的人外已寥寥无几。可后来我听祖父说,他年轻的时候国家穷,全国人民节衣缩食搞建设,人们的饭菜质量普遍较差,大家的饭量也普遍较大,每顿饭吃三大海碗的大有人在。他甚至亲眼看见有人创造了一顿吃掉自己包的六七十个大汤圆的记录!父亲也说九十年代中期他上大学时,宿舍里两个舍友打赌,其中一位同学一次吃了十一个电烤馍、二斤烤红薯还外加一盒牛奶……不过那时的人,普遍能吃能做,许多人挑起二百斤重的行李行走如飞;我们村里有一个教书先生,年轻时一人能背起他父母墓前的石碑。不得不说,艰难困苦的时代,我们的祖先总能用一种看似悲情的壮举创造属于那个时代精神壮举,这也是先祖们能使整个家族精魂不灭、先辈们能让整个国家精神向上的原动力!它们和每一个家业兴旺、国泰民安的时代一起,构成我们族人和我们家国永远前行、不屈不倒的主旋律。
(五)
民国三十四年正月,农历乙酉鸡年新春。乌云密布,北风呼啸,白雪飘飘。春节刚过,村子里的部分青壮年又拿起扁担陆续出门,用双脚丈量那永远也走不到头的盐铁古道。经过二十多天紧张推磨工作的念纪在春节期间也消停下来,除了我家每天给他提供的几顿饮食外,他缩在醋坊里等待着淡季中偶尔一次的推磨机会。
太曾祖已经作古。曾祖继承家学后经过多次锤炼已非常沉稳,在方圆几十里树立起了自己的口碑并开始具备以往先祖的风范。下代的家学继承人是那年只有十岁的大祖父,此时的他已经把家里的药书、药性、汤头及口传的部分药方背得滚瓜烂熟。曾祖父很高兴,每次出诊时就带着大祖父并常让他先给病人问诊,经常让他先谈对病患的诊断及如何用药等。对于大祖父的聪慧好学,曾祖父是满意的。在他看来,不出意外,下一代的家学继承人今后的造诣很有可能会超越自己,成为一方名医。
正月十五是传统的元宵节,我们这里这天又叫“大年”。村人说“狮子龙灯采莲船,搁你家门口耍两天。”年味在这一天达到顶峰。可对于民国三十四年的家乡来说,热闹过后,生活依然艰辛不易。后续的年味只是孩子们的事。再往后的正月二十三是“黑馍节”。从年前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至现在,一个月的春节接近结束,各家置办的年货也已耗尽,只剩下些许黑面。人们用这仅有的黑面蒸一锅黑面馍馍向年味告别,之后大家又开始劳碌辛苦。大家庭通过商议早就定好在正月二十三后由掌家的曾祖父带着自己的几个兄弟外出,去古老的盐铁古道揽一趟活。可就在正月二十三那天,定好的行程却被一个突发情况打断了。
那天吃过午饭,当兄弟几人再次检查整理自己出门的随身行李时,邻村一程姓男人因家人病情危重来请曾祖父出诊。医者仁心,曾祖父二话不说带上大祖父背起药箱就出了门。这个病人曾祖父知道,她是男子的媳妇,三十多岁,患有严重的麻风病。这女人平常不忌口,治疗时断时续,情况不是很好。年前曾祖父诊治时曾给她用过一些拔毒败毒的药物,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患者再来问诊。到程家细细地看过病人,他在头脑里将此病例与自己以往所看的病例进行了对比、然后结合病人近期病情变化及当时的气温气候状况,对病人后续如何用药,他已心中有数。曾祖父回家配制了药丸,亲自上门经管患者用温水服下。可令他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程氏在服药后不久就出现呼吸窘迫、双眼上翻、盗汗抽搐等一系列状况。虽然他尽全力进行了施救,可程氏最后还是双腿一蹬死了。
据曾祖父后来回忆,他那天用的是经过多次实践证实的安全有效的老药方。在诊病时他也考量了多种因素,药方和药物本身没有问题,不过自己当时有两个疏忽:一是忽略了那名妇女正处在生理期;其二,那女人病史长,病情重,身体虚,用药宜缓不宜急猛。因为自己那几天打算出门谋事,所以少问了一句话,药也下得生猛。综合考量,自己的疏忽是导致程氏死亡的重要原因,自己对程氏的死亡负全责,他愿意接受任何处理。
正因为曾祖父的态度,程家人后来提出了非常苛刻的要求:厚葬程氏;由我家出钱为程氏的丈夫重新说、娶一门亲事;赔偿程氏丈夫五块银元。不推卸责任就要勇敢承担责任,于是曾祖父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以最快的速度为程家葬旧人、说娶新人,并拿出五块大洋的赔偿金,这件事最终作罢。
虽然此事就这样过去了,但它给我家造成影响却是曾祖父始料未及的。经济上的亏空可以弥补,但新一代家学继承者心理上的阴影却无法抹去,这也直接导致了传承几百年的家传医学后来凋亡的严重后果。用我现在的眼光看,曾祖父在程氏死亡这件事上确实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话说回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药到病除始终是历代医者的追求。老话说得好:医术能治病但不能治命,医者能救人但绝不可能万无一失。每个人都离不开医者。金无足赤,面对失误,多一份理解和宽容可能更会海阔天空。
祸事总不会单行。
处理完程氏的事情已是二月底。当曾祖父再次谋划行程打算外出时,念纪死了。他死在我家让他栖身的醋坊,死在清明节前一天的晚上。
没人知道他是晚间突发疾病还是那天给别人推磨吃了过多的饭胀到了肚子,清明节一早,当大祖父去醋坊叫念纪吃饭时却意外发现他蜷缩在醋坊里的草铺上没了生息。大祖父后来曾多次说到过他那天早上看到的情景:床上的念纪稍向左侧卧,双手搭在左腹部,两眼微睁、牙关紧咬、表情痛苦。当他跌跌撞撞把这个情况告诉曾祖父时,曾祖父赶紧赶到醋坊,他在确认念纪死亡后马上亲自上门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念纪的堂哥。可让人始料未及的情况出现了:念纪的堂哥一口咬定自己的弟弟是我家当长工,他是在清明节前为我家推磨时累死的!
其实在任何时候,人群中都有这种现象:当和自己有关的一个人在家里死亡时,大家觉得正常;可一旦他死在外面,特别是死在一个与别人可能有牵连的地方或事情上,即便是正常死亡,事情的性质和家人的态度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彼时的念纪之死就是这样。因受托付被我的先祖收留那么多年,活着的时候哥嫂不管不问,还占去了他家的房子。可当他死了,特别是死在清明节前这个特殊的时间,死在我家醋坊,这就让他参加过神团刀会的堂哥最终有了说辞。
百口莫辩。也百口难辩!
时至今日,我曾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象念纪死后曾祖父被念纪堂哥冤枉后的神情:双眼微蹇、嘴巴紧闭,两腮的肌肉因情绪震怒而微微抖动。不难想象,曾祖父心里的愤怒无以言表。因为祖上的托付,念纪来到我们家,我们免费给他治病、让他吃住……不可否认,偶尔让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活也是有的,但说他是我们家雇的长工就牵强了。别说我们家在家道中落后请不起长工,即使能请,也不会请一个体虚瘦弱身有疾患的人来当长工;况且曾祖父兄弟五个,仅仅五亩的薄地不可能专门请一个长工耕种。这绝对是欲加之罪。那时的曾祖父只能选择沉默。
念纪的堂哥是保长,他说我家必须首先得承认他兄弟是因为给我家推磨累死的,这对我家而言既是人命又是牵连;他念在同宗及我们家对念纪多年的照顾,就不追究人命官司了,但我们必须对念纪的死负全部责任、必须按照他们的要求处理此事,不然就报官,让和他意见一致的官府来处理此事!他提出的要求是:无条件将念纪厚葬在我家坟崴;我家后世子孙此后在祭祖时必须为念纪烧纸祭奠;赔偿念纪命价十块大洋;象征性支付念纪多年的长工工钱五块大洋。曾祖父答应了念纪堂哥的所有要求。他变卖了醋坊和家里除房子外所有能变卖的家产,包括耕牛、犁耙和后梁的五亩薄地。从此,念纪被埋进我家坟崴,成了每年祭祖时被祭奠的对象。
此事让我家彻底沦为赤贫。
曾祖父带领一家人艰难度日。他在行医的间隙就和村子里其他青壮年一起,依靠做挑夫和背夫维持着全家人的生计。而他在民国三十四年开年后连续两次卷入人命事件并进行巨额赔偿的这段经历,以及后来他看到自己所选的家学继承人胆小怕事、庸碌无为,种种原因让他在晚年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一直认为他是家族的罪人。他的余生是在自责中度过。在他八十三岁患上老年痴呆症后,当时年少的父亲还常常听到曾祖父在背诵药性、药方……
我在家里的一个相框中看见过曾祖父的一张黑白照,照片里的他面相和蔼清瘦、光头,雪白的长髯长须有近三十公分长,很有仙风道骨的感觉。
(六)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四日,老家县域全境解放。
一九五零年底,全县开始土地改革,念纪的哥嫂已经作古。由于在民国三十四年我家连续两次给人赔钱,家业耗尽,一贫如洗,所以在土改运动中被划为贫农,属于依靠的阶级对象;程家被划为中农,属于团结的对象;可念纪的“元”字辈侄子一家,因他的父亲在民国时期巧取豪夺积攒下的不菲家产最后全家被划定为富农,他本人则被划定为个人地主。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许多关于土改和成份划分的知识只停留在书本层面,当然偶尔也会听到祖辈谈及。
在讲究家庭成份的特殊年代里,念纪的侄子一家因为成份问题在历次运动中受了很多批判。侄子元吉遭了不少罪。祖父说,他一直记得念纪的侄子和侄媳妇头上戴着尖尖的纸糊帽被全村批斗的场景。父亲说,他小时候没有见过念纪的侄子,但见过念纪的侄媳妇,按辈分应当喊她巴巴(曾祖母)的。记忆中的老巴巴很老很矮、黑瘦、干瘪干瘪地,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婆。她有着一双小脚,常年穿着破旧衣服,村人都喊她“干老婆”。他就住在我家后面的一间破土屋里,和她一起生活的还有一个二十几岁同样干瘦的儿子,按辈分应当是念纪的侄孙。他还听村里人说,老巴巴的丈夫年轻时因为不堪忍受没完没了的运动最后跳到水塘里淹死了。老巴巴家门前有一棵杏树,小时候他和小伙伴都爱去树上摘杏子,那个老巴巴经常用长竹竿在树下戳撵咒骂他们,所以他和他的伙伴们一直不甚喜欢那个老巴巴。后来老巴巴死了,由于她家穷,儿子瘦小,一直没找到对象。九十年代初,老巴巴的儿子病死,从此念纪的家里就再也没有什么人了。
时间延续,岁月一天天流逝。仿佛一眨眼的功夫,曾曾祖去世已一百余年,太曾祖去世已有八十年,满怀愧疚的曾祖父辞世也四十年了。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家族和家人还在继续着我们的平凡。慌慌乱乱间,家人们现在已经没有谁还能记清曾曾祖的名字。平常人让大家忘记容易,可让大家记住真的很难。然而,埋在我家坟崴里的念纪,这个和我“启”字辈先祖同辈的人却一直被大家记着。我们在每次祭祖时总会为他以及我记不清名字的先祖焚烧纸钱,寄托哀思。
一诺百年!
官坟里的念纪肯定没有想到,一个不恰当的死亡地点会为他带来如此归宿。不管他活着时想的什么,大半生被禁锢在磨坊的他肯定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死后葬在别人家的祖坟。不过,我一直在想,如果让他回答究竟葬在哪里会让他更满意,我想他肯定会更满意自己现在的境遇。就我的先祖而言,从念纪踏入我家的第一天,其实也早就接受了这个宿命。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们不怪罪程氏家族,也不怪罪念纪兄弟,毕竟,二百年多年前的家族合谱,就已经将两个家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不管家族后来经历了什么,也不管是你的、我的还是他的,其实最后都是大家的。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时空中,每个人都是物质的暂时的保存者,只不过从时空的纵向上看,有的人保存得久一些,有的人保存得相对短些。
一诺千金!
每个人都有来处。如同我们的曾祖辈、祖辈、父辈、念纪和你我;每个人也都有去处,如同我们的先祖和念纪。再有一个月又是清明了,我想,无一例外,远在故乡的祖父和父亲还会为念纪和我的先祖们送去纸钱,而我也会在千里之外为先祖和念纪寄去我的哀思。
“爷爷,我们可以不给念纪烧纸了吗?他和我们家又没有什么关系!”我记起年前上坟回来小叔家的孩子问祖父的话。
“有那么较劲吗?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一个人,已经够可怜了,就是烧几张纸和磕几个头的事,咱们需要计较吗?再者,老先人答应的事,我们都要坚持的。”祖父笑着说。
是的,会坚持的!
二零二四年,甲辰龙年。初春时寒假结束返回学校,念纪和先祖们的形象不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于是,我用一周多的时间写下以上文字,为念纪,更为纪念我的先祖和家族的过往,纪念那些早已散失、消弭在时代风雨中的小村旧事……
原文刊登于《参花》2025年1月中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