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只用了半个月的光阴流转,就由寒露的澄澈无瑕,幻化成了霜降的圣洁如花。
和九月金菊一起绽放的霜花,毫无矫揉造作之态。在晴好的黎明,它悄无声息地盛开在房顶几棵挺立的枯草上,绽放在斜倚土墙的一把旧锄头上,点缀在街巷角落散乱的叶子上,也轻轻凝结在早早出行人的头发和睫毛上。田野中,摘空棉絮的花柴,在银白霜层下透出赭黑;已经露头的麦苗,在白茫茫中划着绿色的道道。一夜之间,整个世界被精心地轻施了粉黛,描上了银边。被白霜覆盖的草黄、柴黑、麦绿,单调中透着变化,亮白中藏着朦胧,有着中国画的含蓄与委婉。
霜降,更通俗的说法,是父辈口中的“下霜”。霜下到哪里,哪里就像被一根冷飕飕的鞭子抽打过,呈现出不同的状态。被抽打的地瓜叶,褪尽青衫,面容憔悴;被抽打的茄子,表皮发软,无精打采,恰如那句“霜打的茄子,蔫吧了。”同样被抽打的白菜却更加欢实:“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门口的那棵柿子树也喜欢“被打”。叶子的幕布轻轻掀落,柿子的桔红亮眼登台。一盏盏红灯笼般的柿子,被厚实的表皮使劲包裹着,但还是藏不住颜色,兜不住香甜。鸟们看着色闻着香纷至沓来。它们聚在树枝上啄食,不时抬头叽叽喳喳,像是在呼朋引伴,又像是对香甜发出啧啧的赞叹。柿子喜不自胜,破了口、咧了嘴,撑持不住,“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几只鸡闻声而来,围住一堆鲜艳香软。带头的大公鸡,浑身油亮,先“哆哆”几下,然后挺胸仰脖,红鸡冠一歪,小眼睛几闪,紧盯向树顶:下一只柿子什么时候掉下来?
霜的美丽与神奇,体现在给世界带来“着装”的变化,还体现在与“降”联姻,“霜降”节气的艺术表达。《二十四节气解》中说:“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霜是地面的水汽遇到寒冷凝结而成,故而霜降并非“霜从天而降”。“霜降”就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样,是古人对自然观察后的特殊的浪漫。从生活角度理解,水的气态无色无形,像不可捉摸的意识;水的固态可观可感,是眼前直观的存在。水从气态到液态到固态的“梯次下行”,或是由气态直接凝华为固态的“一步到位”,这般“自上而下”不也是“降”吗?
节气霜降的当天未必降霜,但传说中掌管霜雪的女神——青女已经出关。“至秋三月,地气不藏,乃收其杀,百虫蛰伏,静居闭户,青女乃出,以降霜雪。”不喜欢萧索之气的文人却喜欢牢骚满腹:“屡见枯杨荑,常遭青女杀。”“今年青女慵司令,九日黄花未吐枝。”仿佛杨树的枯萎和菊花的晚开,都是青女的罪过。
不同于抱怨牢骚的人类,动植物则做出了积极的应对。豺狼把捕获到的猎物陈列在秋阳之下,祭拜一番,然后或食用或存储,谓“豺乃祭兽”。连同初春的“獭祭鱼”和初秋的“鹰祭鸟”,跨越大半年的三“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的自然密码?草木的应对更直接,有的秋风一起就落叶缤纷,大部分在霜降时节变黄,集体脱下盛装,卸下越来越沉重的负累。“草木黄落”,为一个生命轮回做壮丽的收官。此时,怕冷的虫子早就蛰伏了起来,已经开始了冬眠。它们不动不食,垂头俯身,如黄落的草木般,以最低的需求,潜藏积蓄,准备着来年春天的新生。
豺的感恩、草木的轻装、秋虫的蛰伏,其中蕴含的自然奥秘直接反映在“霜”的造字密码中。“霜”的甲骨文字形,上边为“雨”,象征天降甘露,信从上来;下方是“树枝枯败”与“果实丰实”的双重意象,寓意着更迭与收获。接受上天的指令,树叶辞了高枝飘落大地,山野别了林红复归苍茫,蛰虫隐入洞穴以待时日。生命以遵从的姿态,在辞与落、别与归、隐与待中不断演进,在割舍与退让中,彰显生命的主动适应与韬光养晦。
严厉的背后是温柔,摧毁的目的是成就。霜降,凋谢了一个旧世界,正孵化着一个新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