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途

夕阳斜坠，楼群化作巨大的灯盏，托起那枚泛红的、灯芯般的太阳。这景象，将我引回成长之路，引向在记忆深处次第亮起的灯。

最早的光，来自村学堂的泥坯房。三间小屋，外墙砌砖，室内墙面先抹一层麦秸泥，再薄薄涂一层白灰。岁月侵蚀，墙皮脱落，漏出龇牙咧嘴的砖块，像村庄曲折幽深的胡同。地面全是泥土，坑坑洼洼，被凳子腿不断啃出岁月的痕迹。没有像样的桌子，就用泥和砖垒起垛子，架上长条木板；没有统一的凳子，娃儿们从自家带来小板凳、小马扎，高矮错落，像我们这群不守规矩的孩子。临街的墙只留一个凳子面大小的方窗，天未黑透，屋里早已昏沉难辨。冬日，老师端来一盏油灯，放在条板前的桌案上，橘黄的光晕映亮他的脸庞，裹紧他的身影，在泥墙上投下高大的轮廓。我们在昏暗里仰着脸，鼻子里萦绕着煤油淡淡的焦味，跟老师念“人之初，性本善”，直到夜色彻底吞没书页上的字迹，才揣着满脑子的问号散去。四五年级要去邻村上学，许多伙伴没能迈过村头那条小河——那道不算宽阔的水流，竟成了他们求学路上无法逾越的屏障，脚步就此定格在童年的村口。

从村到邻村，三四里地的路程。这里的学堂聚了周边四五个村的孩子。煤油灯多起来了，大小不一，有在市集上买来的，更多是自己用墨水瓶改的：瓶里灌上煤油，塞进棉线灯芯，点燃后便发出微弱泛红的光。每到夜晚，灯盏同时亮起，灯光像温顺的小狗舌头，轻轻舔舐着浓稠的黑暗。教室里，几十盏如豆的火苗，像拢起来几个村庄的希望。书桌前，几十张稚嫩的小脸，被煤油灯的光晕涂得无比红润。有时风从窗缝钻进来，灯火摇摆，灯光晃动，影子也跟着忽明忽暗。，滋滋”的燃烧声是最安心的伴奏。那时还不懂何为理想，只知跟着老师默念公式定理，在昏黄的光里一笔一画地写字。待到升初中这个关口，那些曾一同俯首写字的伙伴，渐渐只剩下张张昏黄难辨的面容。虽然如今连名字都需在记忆里费力翻寻，但他们却像散落在乡野的小花，在回忆的底色里，绽放着亮眼的点缀。

能跨进县第二中学的大门，在当年算得上百里挑一。每个教室里都装着六个白炽灯管，明晃晃的，照得黑板反光，也照得每个人脸上的忐忑与期待清晰可见。彼时的我，无论是个头还是成绩，都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默默生长，但这明亮的灯光，却悄悄照亮了我心底的角落。一次上课铃刚响，有同学恶作剧，把沾满粉笔灰的板擦塞进我的怀里。老师走进教室的瞬间，我手足无措，犹豫着是否要当着全班的面把板擦送回讲桌。老师一眼看穿了我的窘迫，径直走过来，拿起板擦，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温和的包容。还有一次，人高马大的班长因 “凑数” 参选需要征求我的意见，我真切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暖意。再次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有人步入高中继续提升，有人考取中专进入就业快车道，更多的人则转身走回村庄，汇入茫茫人海，重蹈父辈的生活轨迹。如今，通讯录里能拨通的号码只剩三五个，但那间灯火通明的教室，却像一幅留白的水墨画，时常在眼前徐徐展开；那些未说尽的话语、未完成的约定，都藏进了光影的缝隙里。

进入师范，我的世界仿佛被彻底点亮。校园里的路灯一排接一排，从教学楼延伸到琴房，从图书馆接续到宿舍，一盏盏、一串串，像殷勤的向导。我的世界也被这些灯彻底点亮。成绩突飞猛进外，竟当上好几科的课代表，参加学校组织的音乐社团，抱着作业本穿梭于通亮的走廊，和其他班干部一起筹划活动，思维的火花在光影中碰撞。忘不了中秋节操场上的篝火，月光皎洁，火焰跳跃，我们围坐一圈，背诵着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火光映暖了每个年轻的脸庞。犹记得全校运动会上，班级奋力拼搏夺得第一时的欢呼雀跃；感慨于一大早几个男孩子在街道上奔跑，就为迎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 街灯未熄，晨光已醒，眼睛里满是憧憬的光。我们班五十二个人，来自全市的八个县，毕业那天，大家紧紧抱在一起，蘸着泪水在纪念册上写下不舍与祝福。毕业后，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各自飞向南北，不知落脚何方，但那些年灯火里的温暖与欢笑，却长久地镌刻在心底，成为岁月里最珍贵的馈赠。

参加工作后，我在镇里的一所县直小学任教二十余年。校园里的灯，朴实而不加雕饰。晨光微熹，它们次第亮起，迎接睡眼惺忪的学生；暮色四合，它们又静静照亮孩子们的归途，也照亮我批改作业的案头。白天，与同事交流教学，谈论育人心得；傍晚，回归家庭的柴米油盐，沉浸琐碎与温馨。日子在平静中缓缓流淌，岁月却在不经意间催人老去。一茬茬学生毕业离开，像一盏盏被点亮后远行的小灯，带光亮奔赴远方。曾经的同事，有的退休归隐，有的调往他乡，办公室的不变的灯光下，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二十年后，我也离开了这所小学。偶尔想起，不光我的学生们分散成人海中的星星点点，三四十个同事里，能常聚的也寥寥无几。但校园里二十多年的灯光却一直亮着，见证着教育路上求索的脚步，刻印着为师光荣的履历。

夕阳如炬，映得云影也带上了暖意。人生路上那些次第亮起的灯火，早已化作心底永恒的微光，不必刻意回望，却始终温暖着每一步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