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村走出来,几乎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两只狗的影子。
狗是乡村人家的忠诚卫士。几十年前,一个村子总会有不少人家养狗。院墙高、门楼阔的,把狗栓在靠近大门口的树桩上。有人靠近大门,离着老远,它就“汪汪汪”一顿狂吠,而且做出欲撞开链子扑咬的姿势。主人先打开北屋的一条门缝,若是熟识的亲戚,便一边呵斥着狗“别叫了!”一边笑着迎出去;若是瞅见是来借钱或什么陌生人,就缩回屋里,假装没听见。即使来人扯着嗓子喊几句,也自愧比不过狗叫,只得悻悻离去。
更多的人家,院子没那么齐整。在北边盖几间正屋,旁边搭个土坯房作灶房,其它几面种上几棵榆树就算有了家院的规制。再讲究一些,有能力的,用胶泥掺着麦秸垛一圈矮墙;没能力的就地取材,用玉米秸、高粱杆扎一圈篱笆,然后在出入的地方留个口,支几根木棍算作门。这时候,狗的作用就更大了,它是这个家最放心的“防盗门”。
尽管狗身负看家护院的重任,在家里的待遇却实在一般。运气好的,主人找来一个破草筐,里面垫上一层草或者破布褂;运气差的,只能自己在犄角旮旯,自己叼点软和的东西,夏天挡暑,冬天避寒。吃的无非是刷锅水混着点剩饭疙瘩,还不能顿顿保证——那年月,人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哪能匀出多少粮食给狗呢?尽管这样,狗们还是把爱和忠诚都献给了主人。
乡村的狗大多是散养的。白天,一人牵着一头牛,不用呼唤,牛后面定是跟着一条狗,这是乡村田园的经典剪影。晚上,世界都乏了,狗还兴致不减,稍有异样,便开始吠叫。先是一只,接着是两只,接着是好几只,各异的声音穿出小巷,穿上街口,然后在村子上空缭绕,叫着乡村夜晚的神秘,好像也吠叫着不同的狗命。
在我个人的印象里,狗的“外族入侵”是近几十年的事,至少在四五线的小县城。在从前的认知里,狗只有大狼狗、小笨狗、专门追兔子的“细狗”,它们都是自然和田野的主人,哪有什么泰迪、柯基、拉布拉多。四五年前,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女儿,软磨硬泡,非要在家养一只。
“住楼房,空间小,还不把狗给闷坏了?”“房间干净,狗要吃喝拉撒,怎么处理?”我一百个不情愿。
可女儿拿出准备好的说辞,宠物狗好养、什么缓解工作压力、培养责任感、以后会自己照顾等等,看着她真诚的期盼,我心一软:“养就养吧,但你可要负责。”
不知从什么渠道,女儿真抱回来一只小奶狗。刚来时,它浑身灰扑扑的绒毛,缩在纸箱里,肥嘟嘟像只小肉球,只是天生没有尾巴。看着没尾巴,有点儿心疼。女儿说,这叫柯基,都是生下来几天就把尾巴给剪了。女儿给它起名叫“小美”,还在前面冠上自己的姓,俨然把它当成了亲妹妹。真是“人畜平等”了。
既买之,则养之。女儿工作忙,照顾小美的任务,渐渐落到了我肩上。每天工作间隙,我带它到楼下小花园遛弯,它四只小短腿跑起来,像个移动的煤气罐,憨态可掬。闲来无事,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书,它就安静地趴在脚边晒太阳,眯着眼,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一年半前,家里添了真正的小宝宝——我的外孙女。小美似乎明白这是家里更小的成员,对孩子有种天然的耐心。小宝宝咿呀学语,伸手想抓它的毛,它也只是温顺地舔舔孩子的小手。从此,“哦,宝宝醒了,小美也醒了”成了我们和宝宝的晨间对话。我抱着外孙女,时常指着小美教她念儿歌:“小黄狗,大耳朵,黑鼻子,长舌头。”小美静静地卧着,享受着幸福的“狗生”。
人们生活的城市,流浪猫狗也多起来。在我居住的小区,有一只流浪狗。
流浪狗和小美有着体毛相近的黄色,只是比小美个头高,有一条小美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尾巴。但它的身形,却与小美的圆润形成刺眼的对比,时常夹着尾巴,瘦骨嶙峋,像一幅行走的骨架。它在小区的垃圾桶旁、建筑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逡巡着,鼻子贴近地面,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偶尔有好心人丢半块馒头,它会如获至宝,迅速叼到角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流浪狗的“家”安在小区配电屋的底下,这里有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墙洞。幸好,小区里许多邻居和我们一样,从乡村来,对动物有份天然的怜悯,从不去驱赶它。时间长了,这片草坪,也成了它的家园。天气好的午后,它也会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享受一丝短暂的安宁。
今年春天,我路过电屋时,忽然听见有细弱、稚嫩的“吱吱”声传来。如此艰苦的条件下,流浪狗竟然当妈妈了。自那以后,它更加忙碌了,身影愈发消瘦,毛色枯槁。我上下班路过,看不到它,就为它担心,想必是去更远的地方为孩子们寻找食物了。
我牵着小美遛弯时,偶然会和流浪狗相遇,小美好奇地想凑过去,我马上会下意识地收紧牵引绳,把它拉回来。那一刻,我心里涌起的不是歧视,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和不忍。我不愿看到它们并排站在一起的样子:一样的毛色,一样的眼睛,却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一个吃喝玩乐,一个食难果腹。
冬天,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北风一天紧似一天。有好些日子没见到那只柴犬和它的孩子们了。电屋下的墙洞,空荡荡的,只剩下几根枯叶在风中打转。我有时会特意绕路过去看一眼,心里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但最终,只剩下担忧和一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