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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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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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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事中成长的日子

听故事长大,长大成为故事。——题记

小时候,我比同龄孩子个头都嫌小,除家里穷,营养不良原因外,我总觉得这和听到的那些故事有关 —— 我是被它们吓着了。

个头小,还学不会别的孩子那般咋咋呼呼地给自己壮胆,怕的东西便格外多。这些恐惧是实在的,从不弄虚作假:村东头那户整天黑着脸的人家有条大黑狗,见了人就狂吠,拴着的铁链子哗啦啦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挣断了扑上来;邻居家那头不听使唤的驴,叫起来声音能裂开天灵盖,灰白的眼皮下翻着两颗和我紧攥的拳头差不多的大眼珠,直愣愣瞪着你,不知何时就撩蹶子;还有别人都说老实的老黄牛,平日里耕地慢吞吞,但对它不认得、不想认的生人,尤其是孩子,走近了便要拿那弯刀似的角来“对付”。本来别人都说温顺的小山羊,不知什么时候就从身后窜过来,一下把小孩儿撞倒在地。虽然我并不是直接的受害者,但听别人一传,就知道这些都不好惹,只好对统统敬而远之,远远瞥见,便忙不迭绕道逃走。

说实话,这些明处的威胁,只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能想办法规避。真正让人无处遁形的,是心里头那点虚虚的、无孔不入的惧意。它们都藏在老辈人讲的故事里。

最怕的还数蛇。不管是长的、短的,草窠里一闪而过的翠绿,还是墙根阴影里盘着的乌黑,光是那滑腻腻、冷冰冰吐着信子的形象在脑子里一过,脊背就像爬过一阵寒风。虽然从未被蛇咬过,甚至近距离撞见的机会也寥寥,可这怕,是长在骨子里的,像是随着村子里的泥土一起,渗进了魂魄的缝隙。

我们村极小,仅两三百口人,零零落落的院落蹲在四五米高的土宅子上。下地回来,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脚,还得爬上那陡陡的土坡,心里不免生出些无端的埋怨。有一回我问老人,干嘛不把房子盖在平地上,能省许多气力?老人用烟袋锅子敲敲脚下:“咱这儿地势洼,像个锅底。一发水,满世界都往这里流。”“有一年水势凶,漫上了宅子,家家户户还得在门槛上再垒起尺把高的土沿挡着。”他说的“发水”,从不同人那里都听说过,但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打我出生就没见过。但这说法,我暂且是信的,不然,谁会费牛马般的力气,一筐筐、一担担地垫起这许多土呢?可怨气也是真的,事实就摆在这里,宅子高得让满身疲惫又平添了几口粗气。

比起这夯实的土宅子,村里还有些事,捕风捉影、飘浮幽邃,看不清也摸不着,可老辈人讲起来,却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我不信。

早先,村里的屋子多是土坯房。谁家要盖房,请来几位相熟的劳力,从河边的空地拉来有粘性的红土,加上水,掺进铡短的麦秸。汉子们就赤了脚,在红褐色的泥浆里反复地踩踏,噗哧噗哧,直到红泥变得粘稠有了筋骨。然后被使劲摔到墙基上,垒到两人高的四面土墙。架上梁、横上檩条,铺上一两尺厚的高粱秆和黄草,再垫一层湿土,抹一层麦秸泥,一座能遮风避雨的房子就算成了。

然而泥土也是有性子的,日子久了,墙皮总要斑驳,裂开些或细或粗的缝。这些缝隙,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壁虎、鼠蚁是常客,蛇自然也少不了。

村里人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达观,觉得人占了这块地,筑了墙,隔出一方安稳来,已是莫大的福分。那些墙缝里钻进钻出的小生灵,借个方便,躲个阴凉,也是自然之理。或许是千百年来与天地争食所养成的逆来顺受,既是赶不尽、堵不绝的,那便相安无事吧。人在屋里眠,鼠在梁上走,蛇或许就在墙基的某处凉荫里盘着,大家各过各的。

可这“和睦”,是极脆弱的。就像人里有暴戾的,畜牲里也有不安分的。谁家的老鼠发了癫,将熟睡娃娃的耳垂啃下一角;谁家的汉子清早推门,赫然见屋梁上悬着一条花蛇,信子一吐一吐,惊怒之下,一铁锹便挥了过去,将那长虫斩作几段,血糊糊地丢出去。

平静的日常之下,那些奇异的因由,如墙脚的青苔,在悄然地蔓生。老人说,蛇这东西,是最有灵性的。它是打不死的,有的身子断作几截,自己竟能寻着接上。你若伤了它,它必要来寻仇。这仇怨,不报不休。

他们便说起一件旧事。许多年前,村里一户人家的孩子,顽劣得很,不知在何处弄死了一条小蛇,随手就扔在了村西河岗子上。家里的老人知晓了,脸色霎时白得像纸。当夜,他将孩子藏进一口倒扣着的大水缸里,缸沿死死地压实。月到中天时,果真听得院子里有簌簌的声响,借着惨淡的月光从窗缝看出去,一条长长的黑影,正绕着那口缸,一圈,又一圈,游走得极慢,仿佛在嗅,在听。许久,那影子才悄然退去,没入黑暗。大人以为灾厄已过,慌忙掀开缸,孩子却已没了气息,小脸青紫,浑身冰凉。

蛇是不是真的来了?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可这故事,一代代传下来,细节越来越真,听在我们这些孩子的耳中,那蛇便不再是蛇,而成了一缕有知觉、有记忆、能穿墙过户的幽灵。孩子的死,自然便是被它勾走了魂。这结论,在我们心里生了根,毋庸置疑。

恐惧并不止于村子。除了蛇一般的幽灵,还有隐没在村外水里的鬼怪。

村西几百步,有一条小河,水不知从哪里流来。平日里温顺,窄窄的一带,清浅见底。可一到夏天,天上的水下来,河面能涨到十几米宽,黄浊的河水翻着沫子,闷雷似的响着,由南向北,急匆匆地赶路,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蛮劲。十里八乡,几乎年年都有贪水的孩童被这河收了去,再也回不来。听老辈人讲,他们都是被河里的鬼怪勾走的。

鬼怪是怎么勾人的?大白天也能作祟吗?老人便讲起 “河上飘鞋” 的故事。他们说,每逢河水湍急时,河岸不远处常会漂着一只鞋。你看着它就在近处,可它偏不随水流漂走。这时候,千万不能动心去捞,你一伸手,它就不近不远地漂在一尺开外;你再探身,它又远一尺,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牵着,专等你重心一失,“扑通” 跌进河里。那便是水里的 “东西” 在找替身呢。你若真见了,只需大声喊一句:“我拿根棍子来捞你!” 那鞋顷刻间便会沉下去,或是漂得无影无踪。

这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大人编来吓唬孩子,莫要近水的。可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那十几米宽的、哗哗作响的河面,本身就是一张深不可测的巨口。那故事,便像给这巨口描上了一抹妖异的唇色。我甚至真的疑心,在那黄浊的水面下,真有一双双不甘的眼睛向上望着,真有一双双无形的手,举着一只孤独的鞋,静静地、耐心地等着。

河水日夜不停地流着。那些关于蛇的、关于水的传说,也像这河水一样,在村子里无声地流淌,漫过一家家高耸的宅基,渗进一道道墙缝。它们和泥土、和麦秸、和祖辈的汗水与叹息混合在一起,筑成了另一道看不见的墙。这墙比土坯墙更高,更厚,它围出的,不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空间,更是一个既有形又无形、既让人心安又令人遐想的“家乡”。

暮色渐合,眼前的小河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剩一条暗沉沉的白练蜿蜒在夜色里。晚风吹过,那些曾藏着故事的土屋早已坍塌无踪,唯有风穿过原野的呜咽,像极了当年风过墙缝时的轻响。那些儿时的故事,像长长的小河,不断流淌;像无处不在的风儿,轻轻走着。我在这些故事里一天天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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