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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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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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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记忆中的雪

入冬以来,天气较常年平均高出六七度,我几乎要对今冬的雪绝望了。即便五天前,天气预报言之凿凿,说一股强寒流将南下,北方大部分地区将有降雪,我仍是将信将疑——仿佛我们所处的这片土地,已经被冬日的雪遗忘了。

周五清晨,雪竟真的来了。起先只是些小米粒,疏疏落落地敲着窗玻璃,像是怯生生的试探;不多时,竟真夹进了些雪花,薄薄的,小小的,在空中飘摇。这般不痛不痒地下了两三个钟头,便停了。我立在窗前,心里那点因雪而起的微弱火苗,几乎要熄灭了。谁知这停顿,原是雪的一场深长呼吸,是千军万马集结前的屏息。不过半个时辰,真正的雪,终于来了。这一次,是洋洋洒洒,是铺天盖地,从白昼直落到夜幕深垂。它不是我担心的“无雪”,也不是常人预想的“小雪”,甚至超越了预报中的“中雪”,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原来,我们都错了。

而这样的错误,我们却是满心欢喜地领受。这片土地太需要这样一场雪了。学校对面那片青青的麦苗需要,没有这床厚厚的雪被,该如何熬过凛冽的寒冬?校园里那几行挺拔的白蜡树需要,没有银装的点缀,枯瘦的枝干在人们眼中,怕是真要成了无趣的“僵尸”。课堂上的孩子们更需要,没有这真实的满天飞絮,书页上“瑞雪兆丰年”的字句,终究只是纸上谈兵,滚不成真正的雪球。而我,又何尝不需要?那些落在年岁里的雪,早已在我的生命中,刻下一个个深深的脚窝,化作标记着成长的、洁白的逗点。

思绪被雪牵着,飘回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我们村极小,不过二三百口人。往大里说,它地处三省交界,隶属于河北,往东三十里是山东,往南不到百里便入了河南。往小里说,它蜷缩在两个乡镇的边角,行政上划归老官寨镇,可在导航地图上一搜,跳出来的却常是“东枣园镇于庄”。在广袤的冀南平原上,它像个容易被遗忘的孩子,就连前些年“村村通”工程,我们村就险些被落下,成了最后一个通上水泥路的村落。

但小,也有小的好。从西头到东头,男女老少没有不认识的;从东头到西头,远远近近都能攀上点儿亲戚。对于我们孩子来说,论辈分,定不住谁喊谁小叔或小舅,今日拌了嘴,明日便能和好了:都是亲戚,怎能记仇呢?,所以,小伙伴们只有临时的冤家,没有长久的对头。

记忆里的雪,总是下得特别大,特别多。齐腰深是有的,没过膝盖更是常事。这样的天气,田里没了活计,大人便窝在家中,拾掇农具,整理车套,为来年春耕做准备。这时节,孩子们也总被大人严严地拘着,不许跑出去。光说管不住,就编出许多骇人的故事:哪个村的外乡人,雪天迷了路,掉进枯井再没上来;哪些饿极了的野兽,找不到吃的,会趁机伤人……可孩子的心,哪里关得住?憋闷了一两日,瞅着雪势稍缓,总要寻个空子溜出去。

其实溜出去,也无什么事,满眼都是白,晃人眼睛的白,能干什么?滚雪球、打雪仗,该玩的都玩了,哪还有兴趣?这时,便想起了去村西的小河。那条河,是我童年里幽远的秘密。夏日里,它汩汩地由南向北流着,两岸沟坎交织,杂树横生,挡住了探索的脚步,也遮住了望向源头的目光;到了冬天,小河结成上一层厚冰,无声无息地躺着,就成了天然的阳关大道。它从何处来?又流向何处去?趁着大雪覆盖,何不沿着“阳关大道”去探个究竟?说走就走,全然不管冰面是否能承受住身体的重量。

我顺着小河一直向南,走了三四里地,小河竟拐了弯分了岔,一条向东,一条向西。我立在岔路口,茫然无措,终究不知道那水源头在何方。四周是无边的洁白,耳畔是死寂的空寂,心怦怦直跳,生怕回不了家,只好原路返回。那时便模模糊糊觉得,人总活在某种局限里,那条通往未知的路,往往藏在漫天风雪之后、数条岔道之间,想要迈出真正的一步,并不容易。

这份对 “局限” 与 “未知” 的感知,在多年后的雪中进一步深刻。我们初中求学,需要到二十多里外的临西县第二中学。每周放学回家,赶上下雨下雪是常有的事。一次周六,放学正大雪。自行车没办法骑,只好步行。同村的七八个伙伴,结伴向着家的方向出发。雪天里不必拘泥于大路,奔着家的方向,个头大的在前,沿着田埂,甚至径直从麦地里斜插过去。天是冷的,灰蒙蒙地压着;风是硬的,夹着雪粒扑打在脸上;地是软的,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格外吃力。脱下厚厚的棉衣抱着,摘下大大的书包扛着,口鼻里仍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脑门上一串一串白气,像一列行进的蒸汽机火车。在眼前白茫茫无边无际的一片里,不知是累,是冻,还是被这天地间的苍茫镇住了,一路上众人都默默无语。偶尔看到野兔等小动物的脚印,转瞬就消失在远处的迷茫里。几个小小的人影,在雪野上曲曲折折地移动,如同不起眼的一行黑点。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到,人在自然面前,是何其渺小。

童年与少年时代这些与雪相关的记忆,如同深刻的烙印,一直影响着我。它让我早早地懂得,在自然面前,人只是个小学生,应当怀着敬畏之心去探索、去学习、去尊重、去顺应,而非妄图征服。这份对自然的敬畏,成为我后来研究节气文化的初心。

节气文化贯穿了中国人天人合一的思想。探索越深入,便越觉得其意义的重大。节气不仅仅是每半月的一个时间节点,而是一个温柔的提醒。它让我们从手机和课本中抬起头,做一名自然的观察者,去看风云变幻,去听花鸟鸣啼,去感受虫鱼游弋的真实世界。节气是一把智慧的钥匙,就像小雪之后是大雪,冬天过后定是春天一样,我们要学会做规律的顺应者,像动物冬眠、树木落叶那般,懂得蛰伏与等待。“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节气便是一扇通向这份 “大美” 的窗户,引导我们发现美、感受美。

我尝试通过课程带学生,将古老的智慧接引到鲜活的生活里来,除了每个节气的阅读、手工外,从两年前的那个“小雪”节气开始,引导孩子们用笔记录时节流转中的生活。从“大雪”起始,我自己先写一篇文章给孩子们做例文,告诉他们,在看似枯燥的书本之外,在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里,如何去看见自然的细微变化,如何去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两年坚持,悄然开花。孩子们的目光,渐渐从纯然的书本,投向了窗外的自然;他们的心,也变得愈发敏锐,能更好地感知当下的生活。而我那些带着泥土与霜雪气息的节气文章,也登上了省级报刊,开设了专栏,一期一期地刊发下去。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操场上,孩子们的欢笑声如同沸腾的冬泉。忽然,一个孩子跑到我面前,小手捧着一件白雪捏成的物什,兴奋地仰起脸:“老师,你看我捏的,像不像个小鸭子?”

我低头细看,那真的是一只小鸭子,憨态可掬。在周围一片滚雪球、打雪仗的热闹里,这个孩子选择了安静地创造。它不是什么“丑小鸭”,它是在这漫天大雪中,静静倾听自己内心声音的、一往无前的“冲鸭”。

我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又望向这片被雪彻底改写的天地。记忆里的雪与眼前的雪,终于落到了同一片土地上,静默无声,却万物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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