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小南风的头像

小南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1/22
分享

我们的源头

 1、

何小虞终于走出来了。

何家村四围都是山。

满山的松树,山坡上褪色的纸花隐约处是坟茔,山脚下是荒芜的农田以及红砖住房稀落的小村庄。

唯一出村的路是硬化了,但像是一条可有可无的网线,毕竟村里的住户已只有七八户人家了,且大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他们的后代逢年过节也不一定回来看他们,但百年后事那一趟却无论如何也少不了。

何小虞作为其中之一的后代当然也不例外。

有的人的一生就是死局,除了死,就是解不开。

他是。她也是。

突然顿悟了人生之后,何小虞觉得一种尖锐的疼痛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是已解脱了。可她呢?

何小虞拖着黑色的行李箱,走向老家门口停放的网约车,心中蓦然生出一种荆轲刺秦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感,却也一直不敢回头。

但她的脚步明显放慢了许多。她想,如果身后还有那道声音响起:小虞,小虞,记得带孩子回来看看。她就会停下脚步,回答一声好,甚至转身看向那人一眼,不是用那种不耐烦的白眼,而是浮着星光的泪眼。

但是那人在哪里呢?

就在昨天,在前天,大前天,她还听到一屋子的人在念叨他的名字。一个注销了身份证的名字。

屋里的人是他的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侄儿、侄女、表兄、表妹等亲戚。那是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却不是他的脸。

她甚至突然记不清楚他完整的容颜。

她活到三十岁了,她面对面地认真打量过他几次呢?

第一次,不是在小时候,而是在她读大三那年冬天。

那年刚读大三的她悄悄地办退学,决定跟着大她两岁的前男友一起去创业。要不是王辅导员打电话告知这一消息,他还到镇上到处找活为她挣每个月的生活费,修水电,跑搬运,装空调,打短工,什么活儿都干。他肯定急疯了,打电话她不接,联系了她的好多同学才辗转找到她的租屋。所幸,她就在本市,并没有走远。她见到他时,他胡子拉碴的,像个捡破烂的大爷。不,她学校捡破烂的大爷都穿着整齐,像模像样。而他在十一月下旬仍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旧皮革外套,衣领与袖口处都磨掉皮了,显得单薄又寒酸。她的脸不自觉地往下一垮,只见他腮帮动了一下转而吁了口气,她却眉头紧皱,眼白上翻:喂,你跑来做么子啊?他眼里闪过一丝晦暗,忙伸出右手去拉她的左手臂:小虞,跟我回去上学。她连忙一闪身,不耐烦道:切,破专科,还读什么?毕业就失业,你能养我一生哪?他像被呛了一口辣椒水,本来瘦削酱黄的脸倏地憋出血色,有话在舌尖转了又转终于化作两声干咳,他终于咬紧了后槽牙,大概是想抽她。她却不解,冲着他大喊大叫:我早出来,你早解脱,不好吗?他一生木讷,此时更是无言以对,只是苦笑摇头,竟不管不顾地抬脚走向她的租屋。

她看着他一径往里走,赶紧紧跟其后,伸手想拉住他。租屋太小了,不足四十平的空间。但这还不是重点,里面太乱了,他肯定看不惯。他们家虽然陈设简陋,但屋里总收拾得窗明几净。最关键是租屋里还有一个他一定看不惯的人,那就是她的前男友:这会儿他正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黄发,上身穿着黑白条纹的高领毛衣,下身穿着一条大花裤衩子,正戴着耳麦在电脑前打游戏呢。昨天,她还因为劝他别打游戏被他朝小肚子上踢了一脚,现在还隐隐作痛呢。这会儿他俩见面了会不会掀起世界大战?这让刚才还叫嚣的她忽地窖迫与害怕起来。有些不堪,谁也不能看见,哪怕是父母也不行。

她终于拉住了他黑皮革外套的后襟,往后面带,粗声粗气道:行了,我跟你回去,你就在外头等我,我去拿行李。

其实在她跟着男友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发现一切不合她的理想,就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退学手续家长没签字还没办下来。还好,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大概就是想进去拿她的行李的,听到她这么说也就转身了,显出满脸的不可置信,声音里略带着一丝颤抖:你说的是真的?

这时,里面的人大概听出了声响,不耐烦地大声叫道:何小虞,在外面墨迹什么呢?老子饿死了,还不快点做饭?

她听得心火直冒,之前明明说要带自己去创业,可这天天地打游戏,还把她当使唤丫头,她老子就从来没有这么作践她呢。她不禁抬头正眼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明显是被里面的人刚才的话给激怒了,瞠目望着她,一边抬手指向租屋里面问道:这就是你要创的业?说完打掉她的手就往里面闯。

拉不住他,她只好跟进去。于是她最不想见到的画面出现了。他看到了坐在红胶凳子上专心打游戏的金发前男友,却没有正值青春的少年人模样,不禁爆了句粗口,然后径直去架子床右侧边拿她的行李箱。见她跟在一旁,他吼了句:快收拾东西啊。打游戏的人终于被打扰到了,一扭头发现屋里多出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叔,还动她的行李箱,便取下耳麦大声喊道:喂喂,干什么呀老头子?你谁呀?她听了觉得极为刺耳,便也不忍了愤然道:什么老头子,是我爸,他带我回去上学。那人一听,霍地站起身来伸手去拉她的手,露出一脸假笑:何小虞,你开什么玩笑?我们说好了一起创业赚大钱,你那破专科读了也白搭,还浪费钱。可她不再犯蠢了,冷笑道:去你的创业,不就是白天在淘宝上卖手机壳,傍晚到街头给别人手机贴膜吗?成本还想靠我来掏,还想老娘天天伺候你,方便面加鸡蛋你还嫌差,我再干我是猪。那人一听,马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何小虞,别做梦了,你都退学了,你还能回去干什么?我们慢慢做,一定会赚大钱的。

听到这无耻的话,正在四下搜罗她东西的男人停下手头的动作扭头朝那金发男呸了声道:贼种儿的,信不信我报警抓你诱骗我闺女!那人满脸不屑,嗤笑道:啊哈,我好怕啊,你报警,你报警啊,我骗你闺女什么了?要不是她贱会跟着我跑?他像是被戳中肺管子了,呼地一下竟顺手抓着了身边一只木头椅上的一只空铁水壶,猛地砸向那人的脑袋。动作来得太快,那人竟一时错愕忘神,只听头上砰地一声生生挨了一击,脑袋瓜里嗡嗡响。而他口里也没停下:去死吧,畜牲。

她也没来得及阻止,一时呆若木鸡。她没有想到一向好脾气的他竟为她发怒了,而且大打出手,这要是真打起来怎么打得过这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她忙伸手去摸那人的脑袋,假意抚摸以挡住视线,嘴里说道:唉呀,打痛了吗,我爸这犟脾气。她的脸却别向他,向他一个劲儿地眨眼,示意他赶紧拉行李箱离开,这样她等会儿也好脱身。

可是他不懂,放下那凶器便伸出手来拉她一块儿走,嘴里催促道:傻子,你还心疼他?快走啊!

她胸前的人听了猛地伸出双手推开她,她往后一仰头直撞在架子床铁架上,砸得她头像炸裂了一般,一种本能使她伸出手去摸,感觉不是正后脑勺,另一只手抓向那人的脸,那人头一偏躲过一爪。她直起身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冷气:好了,就这样扯平了,你的鸿图大业你自己去干,我就不凑热闹了。

那人也是一个刚退学了一年的无业青年,虽称不上老混混却也学会了无赖惯用的手段。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冷笑出声来:什么叫扯平,你老子是蓄意杀人,我是正当防卫,要不要警察来评评理?

她一听立即偏头示意她爸赶紧走,那人斜眼看他手扶她的行李箱准备急走的样子,就伸手从电脑桌抽屉里摸出一把水果刀取出刀鞘,一边用指腹摩挲着薄薄的刀刃,一边轻笑道:一个也别想走,除非拿钱补偿我。

想不到这人不禁好逸恶劳,好做春秋大梦,还会恐吓讹人钱财一套,之前她怎么不知道呢?她当即有手撕那人的冲动,却听到她爸的声音卸去了大半力气,在耳边响起: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人露出一脸无辜道:赔偿一万块不多吧,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算起来还不止啊,我已给你友情价了。

她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一样大叫起来:你怎么不去抢啊?

却没想,她爸从身后拿出了那把不锈钢水壶送到那人面前,将头也伸了过去,耐着性子说:你也看到了,我们没有一万块钱,你就拿这铁水壶砸我一下,我们扯平。

那人笑着接过了铁水壶,迅速扬起手臂却缓缓地把它放到电脑桌旁,搓了搓两手心,两手一摊说:我可不想伤人,我只想要钱,没钱你们可想法子。

可哪有一万块钱?这些年,他一人挣钱养妻女两个。妻子患了强直性脊柱炎,一直靠药养着,要钱;女儿还在读大学,虽读得不好,但总会强过他这辈子,所以他总鼓励她读书,自己则拼命挣钱,不然每个月千把块钱的生活费都难凑。想到这,她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她本是想给父母减负,却没想是给本已贫寒的家庭雪上加霜。

正在懊恼万分,她看到了他侧身一把抢过一旁的铁水壶,猛得往自己头上一砸,一边对那人说:不瞒你说,我们穷得叮当响,要钱我们是一分都没有,你说不敢伤人,那我自己砸了,好吧。

那人却一点不为所动,像是看笑话一般盯着他手起手落的方向,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她的脸上,悠悠地呼出一口气:好吧,好像确实没钱,那你把值钱的东西留下来吧,譬如说你IPhone手机……

她先是被父亲的动作吓得一愣,心尖渗出血来,再听那人如此腔调,心中一阵恶寒:这家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虽然这iPhone手机是个二手货,但也花了八百米,那是她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没钱,姑姑托朋友给她买的,看起来挺新的,只要她不说,没有人知道这手机是二手货。现在要拿它去当钱,她还是不舍得。

她忙摸了摸牛仔裤袋里的手机,赶紧把它往里面塞了塞,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人抢去似的。

这时,她又听到了她父亲脱力的声音:给你可以,你必须给我写下保证书,已收到赔偿金并保证从此以后不再纠缠何小虞,按手印。

那人刚领略了这老头子倔劲,怕搞不好两败俱伤,也看出了何小虞并不是可随便揉捏的穷人家女孩,这几天没揩到油不说,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抓住眼前利益才要紧,于是装出一副受害者表情,呲了一下大牙,咝咝咧嘴说:这脑袋瓜平白挨了一铁壶,现在痛得发晕,我捡你旧手机还不知道当得了医药费不,可我也是倒霉催了,遇上你们这穷鬼。哎哟,啧。

那人演了十多秒,便顺手从电脑桌上拿了一张便签纸,写下了一份字迹歪歪扭扭的保证书,何小虞拿来自己的便宜口红让他摁下了手印。

她十分不情愿地把自己的IPhone手机掏出来格式化后扔给那个人,头也不回地跟在她爸身后走出了租屋,然后搭车直奔学校。

回到学校,看着那么多和她一样的同龄人在努力学习的画面,她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我这是回归到了正轨吗?我的前途会好吗?

他当着辅导员的面笑着叮嘱她说,小虞啊,外面坏人多,你要听老师的话,我们都不会害你的,好好读书才是正途啊。

她忍着泪点头,像是平生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着他的脸。他的脸瘦得如刀削一般,两颊都瘪下去了,可偏偏要扯出笑容来,带出满脸的皱褶,每一根都能勒住她的喉咙。她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嗯字。

他自此后更加卖命地挣线。放寒假回家,她看到他的脸又瘦了一圈,只剩皮包骨头,白发已覆盖了满头。他尚不到五十。

后来母亲告诉她,他从她学校回来后经常头痛,但就是不肯上医院检查。她想,记得那空铁水壶壶身光滑,他所砸之处是落在右额,应不至于留有后遗症。

那年,她只有二十一岁。那年冬天的风比以往哪一年都凛烈,还带来了一场大雪,深可入骨,好长时间都没融化。

仿佛用了她一辈子。

 2、

明明那么善良,上天为什么要狠狠地惩罚他们?

毕业的第二年春天,她在大伯女婿的帮助下终于在武汉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做家电销售员,月薪保底三千。她想:如果生活能一直这样,也是上上签了。

可是她刚上班一个多月,家里就传来母亲发生车祸的消息。她请假回家奔丧,下葬那天她跪在母亲灵前恍惚哀伤之际,听到一旁有人轻叹道:这就是何老二的养女吗?没白养。声音虽轻,却如雷霆,力证了她十多年来不愿相信的传闻,这让她的心像被尖刀狠狠地剜去了全部。上天啊,你给了我狠心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还要夺去我的养母?

做完母亲的头七,她在他的催促下又去上班了,可是悲伤汇聚的阴云始终笼罩着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短短上十天,父亲像老了十岁,耷拉着脑袋,身影竟有佝偻之态。

她觉得人生无限悲哀,但如果有人要问她答案,她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上班时闷声做事,节假日也是。没有闲钱去装点青春,只有努力挣钱省吃俭用去贴补父亲。

父亲仍然去找活儿干,母亲生前的医药费大半是借的,安葬费又花去上万元。她每天晚上与他视频,叮嘱他干轻省活,要保重身体,至于债务她会搞定。

她不去寻找亲生父母,她只想养父健康地活着,可是老天不会眷顾这样一个草芥一样的普通女孩。

二十五岁时,她遇到一位大她十二岁的贵州男人,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的冲动草率,而是经过长时间的了解,答应了这个男人的求婚,这人虽很普通,面相也一般,但在药厂上班,有稳定的收入,为人踏实,特别是对她呵护体贴,这让她难以拒绝。但结婚后他们得去贵州生活,她放心不下父亲,提出携父远嫁,但是父亲一口拒绝。难以两全之际,父母总是退居其次为子女让位,他也是。

当她把结婚对象带回家里的时候,他只是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没有说出一个字来表达他对这桩婚事的态度。但这让她隐约的感觉到了父亲并不满意她带回来的这个男人。她觉得他应是嫌弃男人大她太多,但社会上多得是这种婚配年龄差,不禁暗叹父亲太落伍了。

那年元旦结婚后,她定居在贵州,男人让她全心管家,备孕生子,她便有了大把的时间与老家里的父亲联系,每个月还定时转一千元的生活费,这让她的心稍安。她想,等自己有孩子了,以照顾孩子的名义,把父亲接到这里生活。

可是三年过去了,也就是前年,她还没有怀孕,男人和她到医院去检查,查出他有弱精症,而她是不易受孕的体质,这让两人如遭雷击,欲哭无泪。想到当年糊涂逃学遇人不淑导致小肚子遭到无赖踢痛的往事,她怀疑自己的不易受孕与此事有关,不禁万分神伤懊悔不已。

父亲一定是察出了不对劲,托她的小姑打听才知晓她的情况,后来每次与她视频的时候,总是委婉的提醒她要不去做试管婴儿。她说做试管婴儿很麻烦,很费钱,先等一年看看,如再不怀孕就做试管婴儿。

前年七月过生日那天,父亲给她转了两万元,并发语音说:小虞,赶紧要个孩子,我这钱都是你转的,我不需要用什么钱,你赶紧拿去做用。

她没接收,他便天天转,最后他以她若不接收转账他就不接她的视频为条件而占上风。她终于走上了痛苦的育子之路,不断地往医院跑,但也因此减少了许多与父亲交流的时间,有时候一周,有时候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每次视频的时候,父女两人望着彼此憔悴的脸孔竟相对难言,只是重复那几句话: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

去年的三月,她终于怀上了一个女孩,这让她和男人相拥而泣,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在视频里笑得满头白发都在闪光,满脸褶子就像一朵怒放的垂丝菊,只是颜色黄得不正常。腊月,她终于诞下一女。她准备等孩子满月回老家一趟,顺便接父亲过来生活。可是父亲竟一直不让她回来,理由是孩子太小了,路途太远。拗不过他,她只好作罢。

接下来的日子,跟往年不一样,也有所相似。带娃,料理家务,跟父亲视频电话。

其实时间的分配就这样,像分蛋糕,给这个人多一点,给另一个人就会少一点。作为一个孩儿妈,她对他不可能像过去一样那么无微不至。不过,久了,她习惯了,父亲也习惯了。

她有想到最迟今年春节要把父亲接到贵州,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便是美满了。

可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

就是在上周四早上八点,她正在卫生间里洗衣服,听到手机急促的响铃,一看是小姑打来的电话。小姑很少给她打电话,这让他心里莫名的一紧,于是赶紧按下接听键,却听见小姑压抑着声音说:小虞,你爸走了。她不信,哭出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啊,小姑,什么叫走了?小姑告诉她:平常他早上五点多就去菜园侍弄一番,今早七点多还没看见他出门,我便去你家看,谁知大门打不开,我只好叫人来把门撞开,发现他倚靠在门后面歪坐在竹床上,已没有气息了,你表哥把他弄到镇医院,已经救不过来了,医生怀疑他是脑溢血,大概是半夜里就走了……

小姑把事情陈述得差不多,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握不住手机,忍着泪打电话叫回她老公。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抱起儿童车里才八个月的女儿一边流泪,一边喃喃自语:宝贝,我怎么办,怎么办’

男人回来立即安排好一切,将她送上飞机到武汉然后转车至老家。

一切太突然,她成为了那个家唯一的人了。

车至何家村口时,她还在流泪恍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猝然发生的一切。

所幸,父亲有一兄一弟一妹,当她拖着行李箱到家时,大伯和叔叔已经在他家门口,支起了帐篷摆好了灵堂,这是她后来知道的。

她丢下行李箱,跪在父亲的尸身前,不敢也不愿看他的脸,却还是睁开朦胧的泪眼,细细地打量他:满头短寸白发干干净净,显出从没有过的柔顺,双目紧闭仿佛没有一丝留恋,脸色白了许多却是寒霜之色。她愈看愈心痛,浑身发颤,若不是一旁有亲戚扶着,她差点瘫软在地。

后面的事全听长辈们安排,她负责报销,并如木偶一般完成该有的所有程序。他们说穿孝衣,她就穿孝衣;他们说上香,她就上香;他们说化纸钱,她就化纸钱;他们说跪拜,她就跪拜。她感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她真不知道该怎样送父亲最后一程。她也愿意做好作为孝女应该做的一切。

父亲下葬那天,她头戴孝布身穿麻衣,不断地上香,不断地跪谢吊唁的人。纸钱大捆大捆地燃烧,烘得她满头满脸又是汗又是泪。小姑见了心疼不过,用毛巾给她擦,她想说话拒绝,可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第三天去整坟,下了飘泼大雨,看着穿着雨衣的大伯与小叔他们在大雨中铲土堆坟,她抬起泪眼望向天空,悲愤万分:老天爷,你有眼吗?你没有啊!

是做完了头七后,在小姑的劝说下,她得回贵州的家了。

仍然是她老公在网上给她作好了返程安排。她跟这些亲人告别之后,终于拿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听到了有几人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小虞,有空回来记得回来看看。

她尽量大声地回答道嗯嗯,但不敢再回头。

她怕一回头,又看到门口的一片狼藉,满地的鞭炮屑,还有稍稍归整的破旧桌椅。

她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往前走,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跟它作对,只有一种又咸又苦的液体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滑。她没有用手去擦,任它汹涌泛滥。

成河。

源头不是她看过世界的双眼,而是她近五年来回家停留不超过一个月的老家,老家的后面是连绵的群山,最近的山披上静静地卧着一个小土包。

她略扭头三十度角就可以远远看到的小土包,那里有一座新坟,孤零零的。他是不是站在那里向她挥手:小虞,小虞,记得带小宝回来看看。

想着想着鼻子又堵得厉害,她实在忍不住咬紧了双唇,猛地转头看过去。

看向那座小山坡。

然后,她猛地松开行李箱,腾出双手捂住双眼,蹲下身来号啕大哭起来,从喉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爸,爸——

这一声仿佛用尽了她平生的力气。

她身后不远处院门口的亲人们看到这一幕,有两人赶紧跑上前,一人想去劝,一人出声制止:让她哭吧,哭出来了就好,这么多天一直忍着,会忍出病。

说话的人是她小姑,是比她爸仅小两岁的妹妹,嫁在本村,住在她家不远,和大伯小叔一样总是帮衬着她家。

她哭了好久,直到哭得没有力气,小姑用纸巾给她擦脸上的泪痕,细声细语道:小虞,人死不能复生,家里还有我们,你就放心回去,不然耽误了时间,得浪费钱啊。

她慢慢调整好情绪,伸手去抱小姑,哑着嗓子说:小姑,谢谢你,谢谢你们,等我俩以后日子好过了,我回来接你们去那边玩。

说完,她站起身整理好衣服,面向小姑,面向家门口的那些亲戚以及不远处的小山包,低头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的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久久没有抬头。

她看到,在她的脚旁,路边开满了数朵一年蓬(类似野菊花),都是白花黄蕊,其中的一朵上停留着一只半拢翅膀的黑蝴蝶,一动不动地,好像在静静地望着她。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