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我准备出门。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十二月的夕阳赶着钻进西海的被窝,早早下山,只留下呜咽的北风在路上打转。
我拉了拉毛衣领子,把脖子往里面缩了缩。套在身上的灯芯绒棉袄宽宽大大,即使扣上第一粒纽扣,还是会露出完整的脖子。这是我所有冬衣里最厚实的一件,是小姨新发的工作服。小姨生完孩子后整个人胖了一圈,穿不上,便送了我。毕竟是镇上大厂子里发的工作服,料子厚、棉花密、纽扣都是铜制的,穿在身上特神气,就是大了点。
我站在门口纠结,是否要戴上自己在暑假里织的毛线围巾?整个暑假里,除了完成《暑假作业》,我还做了件了不起的事,就是为自己织了根围巾。长长的围巾,可以绕脖子三圈。虽然没有花色,只是简单的平针编织,但正面光洁,反面整齐。毛线是从一件短了半截袖子的毛衣上拆下来,据说还是羊毛绒线。我有多久没穿过它?不记得了。它像古董一样被压在五斗橱最底层的抽屉里。它的颜色是淡淡的灰蓝色,令我想起夏日雷雨过后傍晚的天空。
正当我转身去取围巾时,在厨房洗碗的父亲急急走出来。他叫住我,用刚刚擦干的右手往我手里塞了四个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花纸片。十元票面的人民币叠在一起真好看,滢滢素净,像电视植物世界里播放的蓝莲花。
我看了看,顿时明白又该交学费了。上满四节课交一次,这是事先说好的规矩。今天是第二次交学费。上一次交学费时,老师说我进步了不少。
一
上课的地方在镇子最西边的居民小区里,隔了一条马路就是邻县。小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月华新村”。我家则住在镇子的最东边,两边往返一次要十多里地。十多里地有多远呢?走得快的话是两个半小时,走得慢的话要三个多小时。上课的教室就是普通的居民房,在五层居民楼的一楼。走过灰暗的楼道,就可以看见一扇躲在里面的厚木门。房子是一室一厅的车厢套,毛坯房,二米宽的客厅里除了一个吊在顶上的圆灯泡,啥都没有,窄得像个过道。
教室里有雪亮的日光灯,洁白的石膏像和立式的画架,在这里上的是素描课。父亲原打算晚上骑自行车送我去,可他下班的时间不确定。为了避免我迟到,他让我到了学画这天,放学后直接从学校出发,走去上课的画室。向来以身高骄傲的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腿不够长。长长的马路仿佛没有尽头,走来走去都走不完。为了节省时间,这天早上出门前,父亲会在我的饭盒里多放两个馒头,让我带着路上吃。
今天是个例外,父亲提前下班,我终于可以吃上热气腾腾的晚饭。尽管只是番茄炒蛋加白米饭,对我来说却是人间的美味。吃饭时父亲告诉我,乡里的镜子厂通知今晚十点前要把镜面画送过去,剩下的几张必须画完。我看过父亲画的镜面画,那是装在镜子背面的图案。画镜面是个细致活,每一张都是工笔画,很费时间。为了不耽搁父亲画画,我打消了去拿围巾的念头,把学费塞入口袋后便匆匆出门。
学画画是上了初中以后,父亲让我坚持的理想。为了坚定我报考工艺美术学校的信心,他去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了宣纸和铅画纸,每天晚饭后陪着我一起练画画。不足五平方的客厅成了我俩的画室,吃饭用的四方桌成了工作台。父亲擅长画国画,我则在一旁画放在餐桌上的瓷碗、砂锅。我并不觉得画画是件有趣的事。我一边画着眼前的静物,一边用眼角偷瞄父亲的宣纸。上面有时会出现花草游鱼,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个挂历上的人物。
缤纷的挂历来自父亲的收集。他对色彩汇集的图像有着天生的喜爱,他抚摸它们的时候像在抚摸今生的宝贝,这令我非常嫉妒。他对挂历的大小、新旧、厚薄丝毫不讲究,只要是挂历,一概来者不拒。我见他临摹过古典油画的挂历,山水风景的挂历,还有影视明星的挂历。他画画时会把它们一幅幅打开,画完后再把它们一幅幅卷拢收起,然后在纸卷的中间处扎上一根棉线,并用炭笔写上号码,最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里。他说挂历是艺术品,这个抽屉不能动。
我心里笑笑,过年的时候满大街都有挂历卖,等到来年元旦以后,它们就成了废品回收站里称磅上的异军突起。但看到父亲认真的眼神,我努力克制住已到嘴边的想法。父亲画画时神情非常严肃,凝神屏气间由不得我半点打岔。他先用铅笔画好底稿,再用毛笔慢慢勾画。相较国画,我更喜欢看他临摹影视明星的照片。照片上的女明星个个养眼,有大陆的、有港台的,都是盛世美颜。我渴望着自己也能变得像她们一样明眸善睐,秀发红唇。因为生了这个念向,我接受了父亲让我学素描的建议。
二
我上初二这年,遇到了个不幸的事,父亲所在的职工学校解散了,家中失去了稳定的经济来源。九十年代初,找工作不易。望着家里日渐空空的米缸,父亲去了一家乡办学校当代课老师。代课老师只是份临时性工作,为了补贴家用,父亲还会接些画镜面、画广告牌的零活。
高大的广告牌竖在马路边,像乡里放露天电影的大屏幕,只不过它是一块白铁皮,光秃秃的,上面什么都没有。马路的尽头是我的学校,周五放学经过时,我会看见戴着鸭舌帽的父亲站在脚手架上往白铁皮上刷颜料。他一手提着铁铅桶,一手拿着油画刷,上下挥舞着右手。他的站姿专业,动作均速有力,令他瘦弱的身形看上去瞬间变得高大。
自从四年前母亲病故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除了日常上下班,很少出门,和我之间的对话也越来越少。但为了我学素描的事,他在我开学前夕郑重地坐下来与我进行了一次谈心。他告诉我,他对自己的绘画水平有信心,可以教我画素描。我看着他,一脸茫然。我班里也有两位要报考工艺美术学校的同学,他们都报名了校外的素描学习班。我在学校的美术课成绩仅是“中”,艺术对我而言是一个遥远的名词。父亲没有理会我的犹豫,在他正式宣布要教我学素描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他固执地在清晨5点出门,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头班公交车,去市里专卖文化用品的福田路买素描理论书和石膏头像。
石膏头像有我两个脑袋大,我必须用双手才能把它抱起来。我很难想象父亲是怎样徒手将它从市区一路颠簸拎回家。因为探望亲戚,我曾跟着父亲去过趟市区。天亮出发,天黑回家,不停地换乘公交车,累到东倒西歪。可父亲却为了买石膏像进城。白色的石膏像被父亲挂上客厅的墙壁,淡绿色的墙面仿佛长出了一颗欧洲脑袋。
西方人的鼻梁好高,我怎么瞧着,这个叫阿波罗的石膏像是个女神。可父亲告诉我它是古希腊神话里的男神。不管他是男是女,自从它来到我家后,天天盯着我,监督着我好好吃饭、按时上学,认真写作业。画它成了我做功课以外最重要的事。为了教会我,父亲把从市区买回的素描理论书,来回看了好几遍,不但标注了重点,还做了笔记。他搬来一把靠背小板凳,让我坐下,然后自己站在石膏像旁给我上课。他教我用2B的铅笔先打轮廓,从鼻子开始画起,到嘴唇,再到发际线,一边讲解一边在纸上用笔做示范。
我很诧异,这么喜爱画画的父亲,怎么没去考美术学院?大大的问号在我脑海里飞旋,却始终没有飞出口。父亲对这个从市区买回来的石膏头像很是疼爱,时不时会拿块干净的棉布,爬上椅子把它擦拭。每当此时真想和他换个身份,让他代我去考美术学校。可惜我不是会魔法的仙女,手中没有变幻的仙仗。我只能顺从他的心愿,老老实实地学画。尽管父亲教得认真,我也学得用心。可是,无论我怎么练习,我画在铅画纸上的石膏头像总是看上去软塌塌的,像用烂泥捏的,没有立体感。
三
初三开学以后,面对我的原地踏步,父亲很是着急,为了寻找原因,他提上两瓶白酒带着我去找他的高中师兄。在县工人俱乐部画室里,我看到了这位年纪比父亲大两岁,幸运考上韩江美院,好心帮父亲介绍画镜面画的矮胖大伯。他看了看父亲递上的素描稿,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不行呀,小姑娘的画法不对,这样画下去考不上美术学校。”
大伯的话像落下的铁锤,敲得我头脑发晕。一股温热的液体即将冲出我的眼眶,我连忙低下了头,生怕被父亲看见。我的耳边响起了父亲急切的询问声:“还有什么办法吗?再过八个月就要艺考了。”
“你去找城西的李元兵试试,我跟他不熟,但听说他有一套速成方法,专教考试生。不过,他这个人很挑学生。”大伯沉吟了片刻,报出了一个名字。李元兵是谁?我抬起眼看向父亲。他皱了下眉,很快恢复了平静,笑着向大伯道谢告辞。回家的路上,父亲告诉我这个李元兵是县里有名的画师,专教初中学生报考美术学校,学起来快,录取率高。但这位画师招收学生要看资质,而且收费很高。我看了看父亲,希望能从他抿住的双唇中听到“放弃”两个字。可是没有。
一周后,我惊讶地发现父亲不再打开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他开始变得忙碌,每早天蒙蒙亮就出门,夜幕降临后才回家。他告诉我接到了一家乡办厂的邀请,去给厂里的墙面画图片、写标语。每当我望着晨光中父亲穿着中山装、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视线一片模糊。
一月后,一天月亮升起时,刚回到家的父亲乐呵呵地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包,说道:“乡办厂预支了工钱,你的学费有着落了。李老师名气大,收费自然比别处高,要三十元一节课,你可得好好学。”当时一斤大米是三毛钱,三十元抵过家中一个月的生活费。我怔怔地看着父亲,忐忑地问道:“那老师不是要看学生的资质吗,我画成这样他能收?”说实话,我不觉得自己有画画天赋。可父亲却果断地把纸包往饭桌上一放,肯定地说:“我把我抽屉里的挂历都送他了,他一看可高兴了,说这些都是好资料,收你学画没问题。”我瞬间明白了父亲再没有拉开五斗橱抽屉的原因。
我心里告诉自己,必须要去李名师那边学画了。因为有了每周四晚固定的画画课,我的初三时光像穿上了溜冰鞋,“嗖”地一下就往前了。
四
时近隆冬,天黑得早。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昏暗的灯光照着我孤单的影子。虽然我从小在镇子长大,却很少去镇西边。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轿车、卡车都是稀罕物,马路上难得一见,镇区内更没有公共汽车。
我对镇西的所有印象就是体育场。可惜我的体育成绩并不好,年年都是扣及格,运动会这种大场面轮不到我参加。唯一一次在运动会上露脸,是参加开幕式的集体广播操表演。全体表演人员穿着蓝色运动服跟着音乐上场,隆重地沿着体育场跑道走完了一圈。也就是那次,我看到了运动场旁边的“月华新村”。那是镇上最早建成的商品房小区,住在那里的人都是居民户,有着体面的工作。
我希望自己能考上工艺美校,将来有份体面的工作,不用担心失业。凛冽的北风无情地拍打着我的身子,害得我一个劲地吸鼻子。我将身子紧了紧,三步并作两步,在马路上小步快跑起来。待我赶到画室时,同学都已到齐,认真地坐在画架前,开始临摹石膏头像。安静的画室里突然响起了我擤鼻子的声音,站在石膏像旁的李老师猛回过头,用敏锐地目光看了我一眼,沉默片刻之后,低沉地说道:“下次戴个围巾,别搞得跟细粉加工厂似的。”
我连忙嗯了一声,坐到最后边的画架前,吸了口气,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对着前方灯光下的石膏头像画了起来。画室在日光灯地照射下,显得比实际面积大。李老师收徒严格,开的是小课,连我在内一共就五位学员。我们五人分成三排,前后错落而坐。
跟李老师学了数堂课后,我总算摸到了画素描的正确门路。画在铅画纸上的石膏头像立了起来,有棱有角,结构清晰。李老师不光在课上会讲授画素描的技巧,还会直接在学员的画纸上进行修改,比如加阴影、抠结构、打线条。每当我把上课的情形告诉父亲时,他会欣慰地点头。
五
交学费是件很尴尬的事,上一次当我把学费递给李老师的时候,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明明什么错事都没做,可我非常紧张。李老师倒是很坦然,漫不经心地接过钱,嘱咐我们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从晚上六点到八点,我们学员会在画室里度过两个小时。付学费是在下课临走前,我收起画稿,默默排在其他四位学员之后。我把手伸进外衣棉袄的口袋,可就在那一刹那,人却僵住了!我像被牢牢钉在了水泥地上,一动都不能动。
伸进口袋的五根手指什么都没碰到。口袋里竟是空的!四叠蓝花纸片不在里面。我连忙在脑海中回放出门前的情景。父亲将叠好的120元塞到我手里,我把30元一叠的它们塞进了外衣口袋。我是带着它们出门的,可是它们不见了!
我顿时脑袋发晕,两眼发黑,不敢相信自己把钱弄丢了,120元对我家来说是一笔巨款,是父亲起早摸黑打零工挣来的。
我无助地站在队伍最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我。直到排在我前面最后一位同学也交好了学费,我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我强忍住泪水,小心翼翼地对李老师说:“老师,对不起,我今天出门时忘了拿父亲给我准备好的学费,下次来上课时交可以吗?”一向诚实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可是我必须要证明我的父亲没有拖欠学费。我不敢看李老师的眼睛,但幸运的是李老师相信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没事,下次。”
我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画室,晃晃悠悠地来到马路上。两边的楼房投下湖水般幽深的黑影。孤独的我淹没在无尽的悲伤中。我用目光紧紧地搜寻脚下的路面,期待着在某个角落会开出四朵珍贵的蓝莲花。那四叠折得方方正正的十元人民币,是否有听见我急切的呼唤声?
我的双腿发软,浑身无力,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我该如何向父亲说这事?我已答应了李老师下周四上课时补交学费。我脑海中闪过摆在床头柜上的储蓄罐,这里面应有我平日里积攒的零花钱;还有我藏在抽屉里的旧药盒,里面放着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但它们里面都是几分、几角、几块,最多就是八张5元的压岁钱。
我想起了镇上的废品收购站,那里可以回收旧书、旧报纸、牙膏管、橘子皮......卖旧货换钱是此刻我能想到最可行的办法。对了,我还可以找一找家中有没有剩余的挂历?当然,这个绝不能让父亲知道。
六
我仿佛看到了一道烛光在黑暗中划亮,瞬间提起了精神,擦干眼泪,加快脚步。迎着前方昏暗的路灯,我越走越快,穿越着北风,忘记了寒冷,将影子留给了漫长的黑夜。
熟悉的马路在脚下愈来愈短,我看见了亲切的家门。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家中黑洞洞的,父亲应是出去送镜面画了。我一屁股坐上门口旁的餐桌椅子,吁了口气,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又立马站起来,连鞋子都来不及换,奔进房间。我打开灯,来到五斗橱前,赶在父亲回来前寻找挂历。
我深深望了一眼最上面的抽屉,重重咬了下嘴唇,伸出双手,用力拉开了第一个抽屉。空荡荡的抽屉里,一本挂历都没有!只有一本蓝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孤独地躺在角落里。它的封面已经褪色,显出道道白色的斑纹。我翻开第一页,一行字赫然印入我的眼帘:“每个人都在写自己的历史”。我按捺不住好奇,继续往后翻,每一页上都标注着很久以前的日期,有一页上写道:“.....学校通知,美术学院今年不对奉海地区招生,我之前的准备都白费了,只能放弃报考韩江美院的梦想,遗憾,难过......”
原来这本笔记本是父亲高中时代的日记本!泪水再度涌上我的眼眶。我连忙合上日记本,关上抽屉,让一切恢复原状。原来挚爱画画的父亲是因为遇到招生取消,无法报考,才没有报考美术学院。
我的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头,重得喘不过气来。我连忙坐回到客厅的椅子上,靠上椅背,让屋内的空气凝干挂上睫毛的泪珠。极度的疲惫中,我默默垂下眼帘。然而,当我低眉的瞬间,一片蓝莹莹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它们匍匐在门槛旁,像冬日里一丛绽放的蓝莲花,不畏严寒,沉静柔美。我连忙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真的是蓝花纸片!四叠蓝花纸片静静地躺在门槛边,我压根没有带它们出门。
原来它们一直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等我回家。门外渐渐响起父亲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我微笑地看向家门,告诉自己:从下周四起,坐在“月华新村”画室里的不只是我,还有年少时的父亲,我们将一起为报考美术学校的梦想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