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人把红薯称为芋头,估计是芋头长相的缘故,怼那些不讨喜的人就说:你长得像芋头。言语之中多有轻蔑,但是话虽如此,老家人却不否认芋头在饥荒年代的贡献。
芋头容易种植,不管是在少的可怜的河谷良田,还是山坡开垦出的贫瘠土地,即使是在山石堆砌的石窝里,只要在雨水天里,插上一根藤子,就能长出来一窝窝的芋头。芋头采用扦插方式种植,农历三月埋上芋母,也就是旧年储存的芋头,两个月后,也就是农历五月收了麦子空出土地,在空地上挖出小坑,坑里撒上土肥,这时候芋头藤子也长到四五尺左右,割了藤蔓,剪成三寸左右一段,趁着雨天,一个坑插上一段。这是我们那里雨芋头的种法,有一次春节去东北,看到岳母家东炕上铺着土蒙着布,问后才知道是培育红薯苗,不禁奇怪,种个芋头还这么麻烦。
才知道虽然率土之滨都是物华天宝,但是地也分南北东西,而万物都有灵性,橘生淮南,生淮北则为枳。比如,岳母家精心培育的芋头吃起来难吃,产量也很低,不像我们那里,芋头是所有粮食中最高产的杂粮,吃起来也很有味道,而且沙土地的芋头比水田里的芋头好吃,石缝里的芋头比沙土地的芋头又好吃好几倍。
芋头扦插之后,一个月左右,藤蔓就会覆满田地,藤蔓上会长出很多须根,这些须根如不及时折断,就会长出小芋头,分散了根部的营养,这个时候需要翻藤,顺便拔出杂草,也可以顺便折一些藤蔓回家,做一碗蒜蓉芋头藤,味道也很不错。根据各家时间和土壤性质,每季要做两至三次翻藤工作。
霜降前后,芋头叶枯黄掉落,枯黑的芋头藤子盘在地上,如一张黑色的渔网。收获的季节到了,除了整篮满筐的往家搬芋头,割下的藤子也要收集回家,晾干之后加工成猪饲料。对于人和牲畜,这都是一个好季节,即使冬天来了,仓里有粮,心里就不会发慌。
父亲会将一半芋头储存到地窖里过冬,留作来年青黄不接时全家的口粮。地窖很深,窖底很大,窖口很小,进出窖口的事一般都是我们小孩子干,父亲和母亲将装满芋头的筐子用绳子从地上放到地窖,我们小孩子等筐子落地,一层层码好芋头,再让父母用筐子把我们拉上来。我家储存芋头的地窖不像别家放在室外山坡上,而是藏在自家的一间侧屋里,母亲说,是父亲饿怕了,更怕我们几个小孩子挨饿,地窖放在外面容易被偷。
另外一半的芋头用处可就多了。可以直接作为主食,早晚一顿,记得上学那阵子,早餐多是芋头,刚出锅的芋头烫嘴,母亲装在塑料袋里,让我边走边吃,但是常常到了校园,手中只剩一个破损的塑料袋,滚烫的芋头早就烫破袋子跑的无影无踪了,晚餐稀饭加上蒸红薯,就上一点小菜,吃起来就不再难以下咽。
母亲也会洗净一些红薯,直接切片晾晒,成为芋头干,大米不充足的时候,放在饭锅上蒸熟,吃起来津津有味,但是终究没有米饭的味道和容易咀嚼。
煮熟的红薯吃不完的时候,母亲也会拿来晒干,这个吃起来很有嚼头,但是不饱肚子,可以当做零食。记得小时候,春节左右,哪个孩子要是有一荷包熟芋头干,并在别人的注视里故意拿一根放在嘴里嚼的津津有味,其他的孩子总会眼巴巴的看着,并暗自偷流口水。
芋头可以熬糖。用的是白皮红心糖分较多的品种,洗干净,放在大锅里蒸煮,捣烂后盛到网兜里,加水筛洗,流出的汁水就是熬汤的原料。再将这些汁水放到锅里熬煮,要很长时间,从早熬到晚,水分蒸发后,锅里就剩下浓稠的芋头糖。等到腊月,炒上芝麻和炒米,将芋头糖融化,就可以做出可口的米泡糖和芝麻糖,作为春节期间迎来送外的礼品和接待亲朋的点心。芋头糖盛放到搪瓷盆里再放到碗柜的期间并不安全,主要是那些嘴馋的孩子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会偷偷的用筷子搅拌拉出一筷头,放在嘴里,芋头糖粘嘴沾牙,但是也因为如此,甜味会在口腔停留很久很久。被搅拌挖取的芋头糖会自动恢复平面,只要没有被当场抓住偷糖,父母就很难发现,当然,次数一多,糖面水平面明显下降,父母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不过这个时候,基本上也到腊月了。猫狗都有三天年,哪个父母又能忍心在这大好时节里因为孩子偷一点糖吃而狂揍她和他呢。
芋头可以做成芋头粉。用的是红皮白心淀粉较多的品种,这种芋头也是主食品种,吃起来很面,有板栗和南瓜的香味。在没有机器打粉之前,都是手工将芋头磨碎。磨碎芋头是一个慢工活,洗干净之后,一手拿芋头,另一手拿带孔的擦板。每年冬天,父母都会给我和姐姐指派这样的活,要在有限时间内磨碎二三百斤芋头,而我是个捺不住性子,用姐姐话说,就是屁股上长刺了坐不住,我一天只能磨碎三两斤芋头,剩下的都是姐姐干的。姐姐的手整天泡在水盆里,渐渐有了冻疮。磨碎完芋头也要筛洗,汁水过滤之后留在盆底白嫩嫩的一层,就是芋头粉,晒干之后如雪一样洁白,一小块一小块的。芋头粉调成糊状,摊在锅里,就是粉饼,切成块,用辣椒炒了,是老家的一个特色菜肴——辣炒芋头粉饼,很让人喜欢,特别是远离乡土的人吃一块,顿时有了回家的感觉。芋头粉更多用途是拿来做粉丝,这个需要专业人员来做,也就是老家那些走乡串户的手艺人,带着专门的工具,主要是蒸笼、刨子、铁磨具。在老家人眼中做粉丝是个技术活,手艺人上门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要按量给钱。手艺人也不含糊,每道流程一板一眼,都有仪式感。从和粉、蒸煮、定型、刨丝,往往需要一天时间。小孩子看着无趣,但是也不会睡去,因为再高超的师傅也会留下一丝不完美,在刨丝时候会留下一丝粉丝头,这些粉丝头做不了主菜。可以烤着吃,孩子比较喜欢。
绵延的大别山到了江淮之间,已是余脉,但是山峦依然峥嵘,山与山相连,峰与峰对望,虽然三五里总有村庄,但是如果稍微留心,村庄都是在狭窄的河谷之间。比如我老家的村庄,就是在一条冲刷切割山体形成的河谷边上,山是井壁,举头看天,总是那一小块。这样的地方更适合动植物繁殖衍生,适合种粮食的地方很少。有时候想,如果不是这看似普通却很高产而且吃法多样的芋头,我,我的父辈,父辈的父辈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生存,并传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