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李斯列传》

《李斯列传》中记载，李斯有五叹：一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二叹，物禁大盛；三叹，不死托命；四叹，不道之君；五叹，牵犬逐兔不可得。真是一叹一转折，固然有其自身性格原因，也不能忽视社会环境，更不能脱离他所扮演的角色。

秦，经商鞅变法及其后续发展，法律体系越来越完备，土地日益扩大。随着东方诸侯日渐衰弱，终于在秦始皇时代，完成统一，结束五个世纪的分裂战乱。此过程中，中央集权，君主专权；专任刑罚，以吏为师。

“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彊，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谏逐客书》

李斯，作为法家人物，是说客，是政客，在秦度过近三十年时间。

本文主从以下几方面来重新分析：

一、皇帝专权

秦官制，设立左右丞相，右丞相高于左丞相。丞相，辅助皇帝处理全国行政事务。

“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於上。”——《秦始皇本纪》

其中，成事的“成”，《说文解字》中解释：“成，就也。”“就，成也。迎也。卽也。”“迎，接也。”“受”，《说文解字》中解释：“受，相付也。”

这段可以看出，丞相与诸大臣，办理皇帝托付的政治事务。最终决断，需要皇帝来作出。也就是说，李斯作为左丞相，平时，是在执行皇帝决策，处理皇帝交办事务。

“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李斯列传》

这段中最后一句：“斯皆有力焉。” 《说文解字》中解释：“力，筋也。筋，力氣所任也。治功曰力。”

可以看出，李斯帮助皇帝，执行这些政策且有功绩。当然不排除，他提出一些举措，被皇帝认可、接受。

再者，在《秦始皇本纪》、《李斯列传》中，没有发现李斯成功独立处理重大事务的记载，除了列传中的一句“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祕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诸奏事。”然而，下一步怎么办，没有记载。

综上，皇帝专权，诸大臣切实执行。可以想见，诸大臣也肯定缺乏独立决断的条件与机会，李斯也不例外。没有长期临机决断的实践，遇重大事件，在失去主心骨时，难免不知所措。此时，反而容易受别人引导，做出错误决定。

二、李斯何时成为丞相

李斯，楚人。初为郎官，后拜长史、客卿，再拜廷尉，官至左丞相。然而，何时为丞相，历史没有明确记载。据《秦始皇本纪》、《李斯列传》，李斯为丞相，当在始皇二十八年至始皇三十四年之间（公元前219年—公元前213年）。

“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曰：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与议於海上”。

“三十四年……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馀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 ——《秦始皇本纪》

始皇二十八年，李斯还是客卿。始皇三十四年，已是丞相。

始皇在统一天下后，有五次巡游。

“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

“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

“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博狼沙中，为盗所惊。”

“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 ——《秦始皇本纪》

李斯是否每次从游，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之间，应该是有过从游经历。假设二十九年，李斯成为丞相，至少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里，在陪秦始皇巡游。是否可以认为，李斯在丞相位置上，实际处理政务的时间不多，经验也并不丰富。

至于丞相，能否调兵、统兵。秦制，军队归君王节制。调兵，需要符玺（左符给将领，右符留在君王处）；统兵，需要征得君王同意。特殊情况，如穰侯。

“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围大梁。”——《穰侯列传》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

“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 ——《李斯列传》

由此可见，秦始皇最后一次巡游，符玺掌握在赵高手中。而秦始皇生前，并没有交代赵高，自己死后，符玺交由李斯掌管。甚至，我们还可以假设，即使秦始皇留下话语，赵高也可以隐去不说。

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当时的李斯无权也无法调兵。

三、李斯与二世关系

“九年……长信侯毐作乱而觉……将欲攻蕲年宫为乱。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毐等败走。……十年，相国吕不韦坐嫪毐免。”——《秦始皇本纪》

“岁馀，诸侯宾客使者相望於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於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酖而死。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吕不韦列传》

始皇十三岁即位，二十三岁的他，从容、迅速地平定嫪毐叛乱，囚禁太后，收回符玺，逼死吕不韦。作为门客，李斯经历了这一切。他不可能不知道，眼前这位帝王的手段。

秦制，作为官吏，须掌握秦所有法律条文。这点，从《睡虎地秦简》可以看出，当时地方下级官吏，已熟练抄写秦法律。

“县各告都官在其县者，写其官之用律。” ——《睡虎地秦简·內史杂》

李斯作为廷尉、丞相，甚至还参与秦律制定，因此，也必然掌握所有秦律。

“凡良吏明法律令，事无不能（也）；有（又）廉絜（洁）敦而好佐上；以一曹事不足独治（也），故有公心；有（又）能自端（也），而恶与人辨治，是以不争书。?恶吏不明法律令，不智（知）事，不廉絜（洁），毋（无）以佐上，緰（偷）随（惰）疾事，易口舌，不羞辱，轻恶言而易病人，毋（无）公端之心，而有冒柢（抵）之治，……故如此者不可不为罚。”——《睡虎地秦简·语书》

“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荀子·强国》

以上可知，李斯和各大臣、与各公子，不会有过多交往，关系存于公门，无有私事。与二世，也就谈不上，有深刻联系，更有可能是处于疏离状态。

反观赵高，和二世关系就很亲密。

“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诎於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

“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行脩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 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 ——《李斯列传》

二世的成长，赵高一直陪伴与教导，二世对其信任远超李斯。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论语》

“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二世怒曰：吾常多间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 ——《李斯列传》

此时，李斯进谏，已很难起到正面效果，甚至使二世迁怒于自己，最终失去君王的信任。

四、说客身份多于政客身份

“……故斯将西说秦王矣。”“李斯因以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几也……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 ——《李斯列传》

“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廷尉议是。”

“丞相谬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以吏为师。始皇可其议……” ——《秦始皇本纪》

李斯以说客身份入秦，遇到始皇，每谏每听。究其原因，李斯善于揣摩上意，替始皇立威，谋始皇未谋之事，能做始皇未做或不忍做之事。

始皇雄才大略，亲力亲为，审定计谋，制止争议，发布诏令。李斯一路升迁至左丞相，基本上占尽天时与人和。此时身份，已从说客转为政客。在其后的为官生涯中，参与大大小小的事务。

“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二世，数谏不听，群臣谏者以为诽谤。惑于赵高，独断专行。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李斯列传》

当身陷囹圄，自负辩才，上书自陈，盼望二世醒悟，而宽赦自己。可惜，二世的昏聩与被蒙蔽，使得李斯再多言语，都无用。

此时的李斯，身份又从政客转向说客，直到赵高破灭他的希望。

奇怪的是，李斯高居丞相之位，两朝重臣，在赵高步步逼近时，未见反制措施。

“高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李斯列传》

从甘茂、商鞅、穰侯、应侯、蔡泽、吕不韦，要么被取代，要么被贬或被杀。赵高在此时讲出这样的往事，是为诛心。

“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 ——《李斯列传》

符玺，调兵、发诏令的凭证，没这两样，不可能成事。赵高诈称在胡亥处，此是绝丞相后路，逼其就范。

“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 ——《李斯列传》

这是威逼利诱了，明确告诉李斯，要么顺从，要么被杀。李斯仰天而叹，垂泪叹息，听命于赵高。

综上，李斯是干吏，能执行，缺少决断能力；自负辩才，缺少政治家的敏感；贪图私利，轻慢公义，不能以国家为重；难舍爵禄，忘记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