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山腹地躺卧着大关县,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棋子。城背倚翠屏,面朝笔架——那山果然不负其名,三峰并峙如笔架,遥指云霄。老人常说,这笔架山蓄着文脉,所以大关虽小,却走出了龚自知、张维翰这样的人物。弋人立在阳台上,望着远山云雾出神,心里那个念头盘桓已久:该去爬一爬了。
今日是冬日难得的晴日。阳光不像夏日那般泼辣,只温煦地铺洒下来,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漾开一片片明亮的光斑。弋人是县一小的数学教师,午后无课。他瞥了眼手机,十一点半。从早饭罢便伏案批改作业,稚嫩字迹里偶现的灵光令他欣慰,可久坐带来的酸麻也轻声催促:该出去走走了。
“这么好的日头,关在屋里简直是辜负。”他自语道。
午后一点,弋人跨上那辆白色旧摩托。车是五年前买的,响声却依然清脆。沿县城主街缓缓西行,风拂过脸,阳光暖融融的。
往笔架山,须出城向西。弋人未曾爬过,不认得路。第一个岔口,他停车向卖烤土豆的老妪问询。
“笔架山呐,顺这条路直走,到对面金龟山再问吧。”老人用沾着炭灰的手指路,皱纹在光里如沟壑纵横。
谢过前行。约二十分钟,又遇陌生岔口。这回问的是个正粉刷墙壁的汉子。
“笔架山?走过了,回头一段,见红铁皮屋顶左转。”男人放下砖块,耐心比划。
第三次问路在金山村民组的坝子上,几位老人正坐在石凳上晒太阳。他们用方言热烈讨论片刻,最后一位牙已掉光的老翁,用生涩的普通话说:“一直走,莫拐弯,看到一棵大杉树,旁边有条往右上的土公路,顺路就到山脚。”
弋人看表,已近两点。寻路竟耗去这许多时间。但既到此,便无回头之理。
山路转过一弯,那杉树赫然在目。泥泞的土路现于眼前,弋人又骑行约十分钟,终于抵至山脚。
山脚比想象更幽寂。除了风过林梢的沙沙声,偶有鸟鸣点破寂静。弋人停车路旁,踏上登山小径。
起初二十分钟尚好走。这是条“作业路”,村民为运木材药材辟出,虽陡,还算平整。两旁灌木低矮,阳光从枝叶间隙漏下,光影斑驳摇曳。
弋人走得慢,不时驻足拍摄。他拍了路边不知名的红浆果,拍了树隙间笔架山的主峰,也自拍了一张——镜头里的他面颊泛红,额上已沁出细汗。
约半小时后,路渐荒芜。杂草侵道,有些地方蔓至腰际。弋人不得不缓步低头,仔细辨认路的痕迹。忽然想起少时随父登山,父亲常说:“山里的路啊,人不常走,草就把它吃掉了。”
再上行一刻钟,一片野竹林浮现眼前。竹子不高,却生得密,竹梢在风中轻颤,发出独有的飒飒声。道旁散着好几堆笋壳,棕褐卷曲,如远古生物的鳞甲。弋人蹲下细看,有些壳尚新,应是今春遗落。
“这附近该有人家。”他思忖,但四望唯有竹树苍苍,不见屋影。
路愈行愈难。落叶与杂草几乎吞没了小径,弋人时以手拨草,时以足探路。鞋与裤脚不久便叫露水打湿了,凉意自脚踝蔓延而上。最难忍的是袜子,湿漉漉黏在脚上,每迈一步,都能感觉水在鞋内滑动。
疲惫也悄然袭来。他虽有散步的习惯,这般跋涉却久未经历。汗透重衣,领口不时蒸出热气,带着微酸的气息。
抬头,笔架山峰依然遥远。弋人估摸自己仅至山腰。再看手机,已近四点。冬日的天暗得早,山中尤甚。理智提醒他该下山了,心底却有个声音轻语:“再走一段罢,或许就到顶了呢?”
恰在此时,一阵山风穿林而过,竹涛声声。弋人忽觉寒意侵体,湿裤紧贴肌肤,格外难受。蓦然忆起多年前与同学登西山,因贪看暮色而迷路,终是救援队寻回。
“不可冒险。”他对自己说。
弋人寻了块略平的石坐下,最后望了一眼向上的小径——在丛生的草木间,那路如瘦蛇蜿蜒,隐入竹林深处。他想象若继续攀登,或可见更壮阔的风景,或可于山顶俯瞰大关全城,体味一番“一览众山小”的苍茫。
可现实是:他又倦,又饥,又渴,装备不全,时辰亦不允。弋人苦笑着摇摇头,取出手机拍下那条湮没于荒草的小路,转身下山。
下山比上山更艰。湿滑的落叶与松软的泥土让他步步谨慎,有时不得不抓住道旁竹枝才能稳住身形。有一段极陡,他几是蹲身挪下,裤管溅满泥浆。
降至半山,忽闻远处传来铃响。弋人驻足细听,铃声清越而有节律,似是系于牲畜颈上的铜铃。循声望去,下方几十米外,隐约有一影移动。
近前才见是位老人,戴竹笠,负背篓,手牵一头小牛。牛脖悬铜铃,随步清鸣。
“老人家,下山呐?”弋人招呼。
老人抬头,脸上皱纹如刀刻斧凿。他看了看弋人湿透的裤管与沾泥的鞋,笑问:“年轻人,爬山去了?”
“是啊,想看看笔架山,可惜时辰不够,只得折返。”
老人点头:“笔架山,不易爬咧。我小时候常上山顶采药,如今老了,只到半山了。”他指了指背篓,“掐点野菜,晚饭吃。”
二人并肩走了一段。老人自称姓陈,住山脚村里。他说笔架山这些年变了许多,从前山上小路纵横,如今多被草埋了。
“你怎想起爬这山?”陈老忽然问。
弋人沉吟:“也说不上……只觉得今日天光好,不愿辜负。况且,身为大关人,从未登过笔架山,总有些说不过去。”
陈老笑了:“大关人没爬过笔架山的多了去。山天天在那儿,抬眼就见,总觉得随时能去,反倒一辈子没上去。”
这话让弋人默然。是啊,笔架山就在那儿,日日照面,却总想着“往后再说”,不觉间岁月已溜走许多。
“您可知为何叫笔架山?”
“自然知道。”陈老眼里闪过光亮,“你看那三座峰,可像搁毛笔的架子?老辈人说,因这山形似笔架,咱们大关才出文人。龚自知、张维翰,都是这山里飞出的金凤凰。”
“您见过他们么?”
“张先生我未见,他离乡时我还小。但龚先生见过一回——还是新中国成立前,他回大关探亲,在县城小学讲话。那时我才十来岁,挤在人堆里望他。他穿长衫,戴眼镜,说话文绉绉的,我们却听得入神。”
陈老语速慢了下来,沉入回忆:“龚先生说,大关人要有山的气魄,也要有水的韧性。他还说,笔架山不单是山,更是个象征。你站到山顶往下看,才懂什么叫‘登高望远’。”
“您上过顶么?”
“上过,好些回。”陈老目光投向峰峦,“年轻时不知累,总想攀到最高处。立在那儿,能望见整座县城,远处的金沙江像条银带子。不过最要紧的是——”他顿了顿,“立在山顶,你会觉得,自己和那些走出大山的名人,喘着同样的气,看着同样的景。咱虽成不了他们那样的人,至少,见过他们见过的风光。”
这番话叩动了弋人。身为教师,他常向学生讲龚自知、张维翰的生平与文章,讲他们如何从深山走向广阔天地。却未曾想,这些名人与脚下土地的联系竟如此具体——他们也曾在同一座山上,眺望过故乡。
不觉已至山脚。陈老的小牛步子加快,铃声愈显欢脆。
“年轻人,下回再来爬山,记着带根杖,穿双防滑的鞋。”陈老指了指弋人湿透的鞋,“山上露重,这时节还好,若是夏天,蛇虫多。”
弋人感激点头:“谢谢您,陈老。下次我备齐再来。”
“来了可到村里寻我,我家就在杉树后头,红砖房,门口有棵柿树。”陈老挥挥手,牵牛往村中去了。
弋人推着摩托,又回首望向笔架山。夕阳为三峰镀上金边,真如一座巨硕笔架,似要承接天降的如椽巨笔。他忽然觉得,今日虽未登顶,但得遇陈老,听闻往事,或许比抵达山峰更有深意。
骑上摩托,弋人缓行返城。来时的路在夕照里格外清晰,远山近树皆染暖色。他不再匆忙,不时停车看看田野,望望远处袅袅炊烟。
归抵县城,天已薄暮。街灯次第亮起,光晕在昏暗中格外温存。弋人停车上楼,妻正在厨间忙碌,闻声探首:“这般晚归?爬到哪儿了?”
“只到半山。”弋人换鞋应道,“未登顶。”
“可惜了,这样好的天光。”
“不可惜。”弋人微笑,继而走进书房,从架上取出那本《龚自知文集》。
他记得曾在某处读过这样的句子:“吾乡有山名笔架,少时常登临以望远。后离乡多年,每遇困顿,便忆起山中气象,云卷云舒,顿觉豁然。”
弋人走至窗边,凝望暮色中笔架山淡墨似的轮廓。今日虽未凌绝顶,他却感觉离这山更近了些。山不单是大地之躯,亦是记忆的容器,承载着一代代人的故事与体温。
“下次,定要登上山顶。”他轻声道。
窗外,最后一缕霞光拂过笔架山的峰峦,宛如天空以最温柔的笔触,为这座山、这座小城、这些平凡却深情的日子,落下一个暖融融的句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