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街道在那里好多年了,听长辈们说,是从旧街搬来的,旧街现在已经成为居民路了。但我总觉得它一直就在那里,在我小的时候、在我认识阿泽的时候、甚至在更早以前。
有些店拆了又装,关了又开,只有街道是搬不走的。人们从十里八乡来赶集市,从早晨逛到傍晚,从少年逛到老年。很多年过去了,街道老了就会翻新,人老了就老了。
我最开始认识的阿泽和现在的阿泽没什么两样,他还是喜欢蹲在小斜坡的边上,摆弄着他要出售的药材。看到我还是会朝手,只是他不再问我关于日落的问题。
“小孩,你看见过日落吗?”
江州街道上的楼房挡住了大部分的天空,太阳就跑去到了很远的山头才落下,这里看不见。阿泽坐在药材旁边,我忽然觉得他是个老人。
“小孩,你说今天的朝阳会不会是昨天的落日呢?”
我皱眉沉思了片刻,其实太阳下山就是跑到了我们脚下踩着的土地的另一面。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我干涩地说,
“我不叫小孩,我叫屾屾。”
那时候只要阿婆的腿一疼,就总带着我去跟他买药材。我牵着阿婆布满老茧和褶皱的手,驻足在阿泽和一堆药材面前。
周围其他琳琅满目的商贩摊常常会吸引我的好奇心,我用力挣开阿婆的手,一溜烟儿跑了过去。阿婆的腿脚不好,追不上我,往往是阿泽拨开人群,将我扯回阿婆身边。
每当这时,我便会待在原地耍起脾气,阿婆就一边哄我,一边用沧桑的手抚着我的后背。我哼地一声把脸扭向一侧,却看见阿泽买了一个氢气球向我走来,他将绳子绑在我的手腕上,氢气球就这样悬在半空,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阿泽笑着拍拍我的头,我不好意思再闹小孩子脾气了。
后来阿婆不能经常出门了,我每隔半个多月就会去找阿泽买药材。
“阿泽,我阿婆的腿疼又犯了。”我站在小小的药材摊前。
阿泽绑了一小捆药材给我,我递给他钱,他平静地接过。我没有马上走开,还是站在斜坡下,捧着那小捆药材,凑到鼻子跟前认真地闻,他歪过头瞥眼看我。
“是大山还有泥土的味道!”我惊喜地说。
“小孩子鬼头,那明明是太阳。”阿泽有些骄傲。
我没有想到药材从山上采摘回来还要经过太阳的晾晒,我有点不高兴了。阿泽还想拍拍我的头,我一转身就跑了,回家的车在马路对面等我,我上了车就走了。半个月后,我还会再见到阿泽。
“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啊?”我问阿婆。
“谁?”阿婆坐在床上,缝缝补补。
“阿——泽!小斜坡上卖药材的阿泽!”我倒在椅子上喊道。
“一个人怎么了?”阿婆将缝衣服的针在发缝里划了划,又继续埋头。
早些年前,阿泽的父亲采药时摔下了山崖,等人找到的时候,手臂上的骨头已经戳出了肩膀,单薄的工装外套浸染着半干的血,可怀里抱着的药材一样未掉。阿泽的父亲就是靠着这些药材供阿泽念书。
阿泽没能考上大学,父亲走后他留在家里,继续做着父亲做了一辈子的事。
江州的街道已经不算年轻了,来到这儿的人或是行色匆匆,或是悠哉游哉。不会有人刻意记住自己曾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去过什么地方,所以有些人的离去才可以那么理所应当地悄无声息。
隔了半个月,还是在那个小斜坡,我又来找阿泽。
“阿泽。”按辈分来说我应该叫他小叔,可我还是固执地喊他的名字。
阿泽只是听见我的声音,头也不抬,麻利地绑了一小捆我常替阿婆买的药材递给我。我不接,他才抬头。
“不是买药吗?”
“我阿婆走了。”
“噢,不买药吗?”
“我阿婆走了!”
我突然哭了,引来了周围人好奇打探的目光,可我还是若无旁人地哭得很大声。
“我阿婆死了,跟你阿爹一样,都死了!”
阿泽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慌里慌张地抹去我的泪水跟鼻涕,我还是哭。他急了,找不到能擦去我泪水的纸巾,就从兜里掏出装药材的棉布袋给我擤鼻涕,我闻到布袋上浓浓的药材味,又突然笑了,鼻涕吹成了一个泡泡。
“阿泽,你怎么这么木讷?”我很久没有这么说他了。自从阿婆卧病在床,我很少再捣蛋了。
“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改变啊。”泪水朦胧的视线里,青年清澈又诚恳的面容在逐渐放大。
那天,在斜坡的药材摊旁,青年摊主第一次将哭得狼狈的小孩搂入怀中,任由周遭异样的眼神将他们看尽,微风挤过人群来到他们身边,温柔无比。
江州街道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辆,都随着太阳的升起与落下,出现又消失。所有人都在张望、窥探,既面无表情又义无反顾。
“阿泽,你每天这样,为了什么?”问这个问题时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的小孩了。
“为什么?我从来不去想这样的问题。”阿泽新刮的胡子有点参差不齐,看得出来他不太擅长打扮自己。
“阿泽,我们都会死吗?”我把贴近药材的脸抬起来问他,空气里除了淡淡的药材味,还有阿泽漫不经心的回答。
“会死,还会有新的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