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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它,是有意搜寻,而非意外。
这种石头,我曾在孩童时代,见过几枚。其形状接近球形,通体黑色,四方体颗粒清晰可辨,闪着金属光泽。外公说,这种石头叫“天雷子”,从天而降的石头。我也很好奇,难道是天雷引落的石头?读小学有年暑期去毛家大姨家。对,就是那个遂安第一村毛家。表姐在一段新修的渠道上,指着一块石头的有光泽的部分跟我说,她在这石头里发现了天雷子。天雷子隐匿于石灰岩之腹,仅一角微露,四方体颗粒依然可辨,观其显露之态,与外公所述天雷子无异。表姐告诉我,在他们村的坝外那座小山上,这种“天雷子”很多。表姐说的多,是她跟同伴们经常会找到,不是数量上的概念,只是存在,而非遍地。也就是“0和1”的差别,而非“1和2”的区别。
每次去大姨家,都有想去找一找“天雷子”的想法。无奈,那些年去坝外那座小山并不方便,兜兜转转,要绕水路再转山路。工作后,每次来去匆匆,都没时间去坝外那座小山。
2019年,我在汾口一家私人奇石收藏馆内,见过一块奇石,被水冲刷出独特形状的岩石中,镶嵌着两颗不一样的石头,显得特别突兀。奇石的收藏者告诉我,那两颗是“陨石”。地球上的石头,有火成岩、沉积岩和变质岩,还有少数天外来客。这些天外来客,有个统一的名字,叫陨石。可以想象,那天外来客,如同疾驰的子弹,猛然穿入岩石之中,一股震撼的力量,在岩石上留下两个“弹孔”。而石的奇妙,并非仅在于其形态万千,更在于它与这些天外来客之间那不可思议的完美融合。
我仔细观看那两颗陨石,觉得似曾相识。黑色的四方体颗粒,这不就是外公说的天雷子吗?其通体黑色,因高温燃烧所致。这些四方体晶体,实际上是由含铁的矿物在冷却过程中形成的,它们的四面体结构是铁陨石特有的特征。
乙巳正月初一,去毛家大姨家拜年。趁着大姨准备午饭的空闲时间,陪着妻女直接往坝外走。我注意到一条新路蜿蜒伸展,直指表姐提及的那座山峦。虽然尚未硬化,但得益于连日的晴朗,路面干燥,并无泥泞之虞。便又想起了天雷子。于是便提议沿着泥路到山那边走走,顺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陨石。
沿着路慢慢往前走,路边的地,少数种了油菜,大多数地番薯玉米收割后,空闲着。闲置的田地里,唯有干枯的草丛点缀其间,泥土裸露无遗,为我此次探寻天雷子的旅程提供了意外的便利。边走,边仔细地扫描地面,生怕错过了什么。
发现它时,它正躺在一块闲置的地边,被黄色的泥土裹着。在黄色的泥土中,黑色特别显眼,仔细一看,四方体的颗粒,似乎见到一位久违的老友。从泥土里将它刨起,这枚“天雷子”不是球形,而是接近圆饼形。放手中掂量,沉手。初步断定就是要找的“天雷子”。我便兴奋地呼喊起来,心中暗自感叹,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妻女二人初见这奇异之石,亦被我那激动的情绪所感染,纷纷前来围观。洗去泥土后,发现这枚“天雷子”有点破损,应是与锄头相撞所致。破损的晶体内部呈红褐色,也有金属的光泽。
为进一步确认自己的判断,将石头拍照发给一位教科学的潘老师辨认。他曾写过一篇关于石头的文章,文中就提到汾口有这种陨石的存在。潘老师很快给我回了消息,从形状和颜色上看,可以初步判定是陨石。拿着石头回到大姨家,把石头拿给大姨看,大姨肯定地告诉我,这就是“天雷子”。妻女两人还是不愿相信,哪有这么好运,说找就能找到,而且还是传说中的陨石。我再次借助“拍照识物”这一应用程序进行辨识,其结果显示:“可能是陨石”。
在汉语中,常用“一块石头”,而极少用“一枚石头”。“块”是石头多数情况下的量词。用“枚”作为石头的量词,要么这石头是袖珍型,比如“一枚鹅卵石”;要么这石头有其独特的价值,比如“一枚宝石”。我找到这“天雷子”,不大,只有20立方厘米左右,呈圆饼状,直径4厘米,厚度约1.8厘米。看来它只能用“枚”来作为量词。
《中国古代陨石表》中并没有淳安遂安陨石的记录,但有“559年初,浙江寿昌;1515年3月,浙江常山;1708年8月,浙江建德;1782年7月,浙江建德”的记载。
陨石造访地球,并没有导航定位,不可能精准地落入某县境内,总有一些逃兵的存在。寿昌、建德、常山与淳安汾口毛家地理位置极近。落入毛家的这批陨石,可能就是这些陨石雨当中一部分逃兵。
对我而言,是不是陨石并不那么重要,而是它圆了我一个梦。它形体虽不够完美,但足可以让我多年的梦想落地。它仿佛以雷霆万钧之势,冲破大气层的重重阻碍,历经高温的淬炼,最终在地球的怀抱中,圆满结束了它的星际之旅。
这里不是它的故乡,但它来到这里已有几百年,或是上千年,早已成为这里的一部分。也可能,就是等我去发现它。我们的相遇,于我,于它,可能都没有特别的意义,但很有意思。
2
岩石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也是地球历史的忠实记录者。它们静静地伫立,成为时间的代言人,记录着地球的变迁。从沉积岩中可能发现古老的生物化石,到火成岩中蕴含的地球内部活动的秘密,再到变质岩所揭示的地球深处动态历史,每一块岩石都承载着地球过往的点点滴滴。同位素的衰减,可以清晰地还原时间的长度;物质的晶体,可以分析出当时的地质环境;化石,让生物的演变有迹可循。人类文明对石头怀有深厚的情感,这种情感跨越语言界限,汉语的“石头”与英语的“stone”,发音上的相似,仿佛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奇妙巧合。可能是一种巧合,也可能是石头留给早先人类共同的记忆。人类在一次次与石头的邂逅中,在与一枚枚石头的对话中,探寻这颗星球的演变轨迹,明确人类的坐标,领悟自身生命的意义。
中国人对石头情有独钟,中华文化保留着人类祖先对石头独有的情感。女娲炼出五色石,用以补天,以终止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交战导致的天塌陷和人间灾难。刘福通和韩山童将独眼石人预埋,配以童谣传播,为起义的合理性做足准备。淳安丰源院的用琴和尚在一块鹅卵石上刻下方腊起义事件。得益于石头的稳定性。正是石头的这种稳定性,让众多石牌、石刻得以保存,它们承载了丰富的史料和精湛的书法作品。
一块为自己的命运而斗争的石头,悟空,虽是神话,却完美演绎出民族不屈的精神。通灵宝玉,同样是一块补天石,却演绎出另一种情愫。这一枚枚用文化精神虚构的石头,贯穿了中华民族的几千年的历史。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的天空一直在修补之中。而今,我们所见的中华民族之包容万象,皆源于这份不懈的修补。有时,天的一块缺口,未必是坏事,可以与外界沟通交流,不断自我革新。那不是缺口,而是天道留下的一扇窗。
石头的意义在于稳定且坚固,从而演绎出一种精神。
在中国历史长河中,一旦有狂风暴雨来袭,总有中国人化身一枚枚补天石,堵住这个缺口。补天,并不只是女娲的专职。女娲补的或许不是天,而是中国人那股不屈的气节,以及面对外敌屠刀时,从不弯曲的脊梁骨。岳飞当过那枚石头,文天祥当过那枚石头,林则徐当过那枚石头……千千万万的民族英雄都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里,当过那枚补天石。
有些职场人,很二,认死理。常被人称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看似骂人的话,其实是骂人者在骂自己。有一点可以肯定,“被骂者”不是那些“五谷轮回之物”,而是无意间闯入的“石头”,其臭味只是表面沾染了环境之气,作为石头的本质没有变,内心仍保持着石头的硬。反而是骂人者,将自己比作了茅坑。
3
有一种喀斯特地貌(Karst Landform),是地下水与地表水对可溶性岩石溶蚀与沉淀,侵蚀与沉积,以及重力崩塌、坍塌、堆积等作用形成的地貌。中国亦称之为岩溶地貌。喀斯特地貌分地表和地下两大类,地表有石芽与溶沟,喀斯特漏斗,落水洞,溶蚀洼地,喀斯特盆地与喀斯特平原,峰丛、峰林与孤峰;地下有溶洞与地下河,暗湖等。
在淳安,地表与地下两种类型都有。著名的华东第一石林,就在淳安南部的石林镇。石林镇因石林而名。在淳安境内大大小小的溶洞不计其数,几乎23个乡镇均有分布。
大自然的力量鬼斧神工雕琢出了石林和溶洞。也是在暗示人类,石头也并非顽固不化,是可以雕琢的,可以为人类所用。但需顺其“道”,方能成其材。就像孔子所推崇的“因人施教”,每块石头都有其独特的地方,或是纹理,或是质地,或是形状。作为雕琢者,就是如何去发现,去雕琢,去呈现它的独特之美。
淳安地处山区,各种石料满山皆是,因石头具有稳定性,相对木材和竹材来说,不易腐烂。便常用石头作为材质,打造各类生活用具。石桌,石椅,石凳,石磨,石槽,石臼……石器虽显笨重,却极为耐用,不少石器甚至被视作传家之宝,代代相传。不仅是淳安,在中国在民间,塑料制品出现之前,石器极受百姓欢迎。听父辈们说,我的曾祖父是位石匠。当地人叫石匠为“拿反手笔”之人。石匠劳作时,左手拿凿,右手拿锤,进行雕琢之业。左手,在老家称为“反手”,凿形状像笔,“拿反手笔”因此得名。中国以石入地名者,比比皆是,石家庄,石河子,灵石县……巧的是,我的老家村名为“石颜”。如此看来,我与石的缘分,颇深。
在淳安当下,还有两位与石头对话的人。洪发军,作为浙江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专注于青溪龙砚的雕刻艺术,这门技艺已有近500年的历史,是淳安县传统石雕工艺的代表。砚石,产于浙江淳安县龙眼山龙潭瀑布附近。一块块石头在他手下成为一方方砚台。另一位叫陈苏兰,在枫树岭下姜村,开了一家“石情画意”工作室,她依据石头的天然形态,巧妙地在其上绘制各异的图画,使得画作与石形完美融合,赋予了石头别样的韵味与生机。
龙砚、石头画,都要充分了解石头,然后他们用手中的刻刀和画笔,让一枚枚石有了新的生命。它们本质还是石头,却比普通的石头更有价值。就如一座普通的石头山,与石林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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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石头,开采时较软,易打造和雕琢成各种造型,经风吹日晒后,在时间里愈发坚硬,在华东建筑界是公认的良材,这便是茶园石。茶园石在新安江流域享有盛誉,其被广泛应用于建造各种园林、牌坊、牌匾之中。
明万历年间编修的《续修严州府志》载:“淳安县东五十里茶坡,溪南两峰相峙,其中产青碧坚石。”茶坡即茶园。茶园青碧石,一直以来都是上等建筑材料,名扬苏、浙、皖。这种石头,在地质学上称凝灰岩,其质地细匀,韧而柔,开采时,质软,易施工,随意造型。开采后,经风吹日晒、雨淋,质地变硬,经久耐用。唐宋时已广泛开采利用,原睦州郡治、淳安老县城贺城,遂安老县城狮城,严州府城(现梅城)的古建筑的石料均采用茶园石。千岛湖形成后,在千岛湖东南湖区,有一处景点为“天池”,便是历史上开采茶园石所留下的采石坑。
离茶园不远的里商,是商辂的故里。商辂,明代唯一官方认可的“三元及第”,在明朝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不仅在乡试、会试、殿试中均取得第一名,成就了“三元及第”的壮举,而且在明英宗、代宗、宪宗三朝中担任要职,包括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吏部尚书等,为国家的稳定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英宗复辟后,在家赋闲十年,后被宪宗召回入京再次入阁,成为首辅。商辂为人刚正不阿、宽厚有容,临事果决,时人称“我朝贤佐,商公第一”。在土木之变后,商辂与于谦站在同一条战线,坚决反对南迁,展开北京保卫战,为捍卫京师,挽救大明起了重要作用。英宗复辟后,誓死不向石亨等人低头。宪宗时,在他的周旋下,为于谦平反,直谏西厂宦官汪直。致仕后,回归故里,创办仙居书院,致力于家乡教育事业。
宽厚与刚正,这是商辂。开采时质软,经风吹日晒后,坚硬耐用,这是茶园石。一人,一物,如此相近。
茶园石,作为大自然赠予淳安的一份宝贵财富,以其独特的质地和美感装点着这片土地。它启示我们,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要保持自己的本质,在磨炼中成就最好的自己。或许就是淳安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物的特性。
“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或许是对商辂与茶园石之间奇妙联系的最好解释。就如正统十四年农历八月十八(1449年9月4日),来自同一条江——“浙江”的于谦、商辂等人,内心感应着钱塘江一年之中最大潮水的力量,在大明王朝的朝堂,力挽狂澜,与王振党羽针锋相对,反对南迁,反对求和。他们的勇气,来自内心,更来自钱塘江大潮,不畏任何阻挡的力量。
于谦的《石灰吟》,写石灰,也写自己。不经熔炉的焚烧,便不可成材。记得1989年,我读初三,参加了一次化学竞赛,有道题,便是根据这首诗写出化学方程式。如今回想起来,那位出题老师的视角似乎略显狭隘,这高远的志向,哪里是几个简单的化学方程式所能轻易涵盖的。化学方程式只能解释物质的变化,却无法解释人的情感,那不是发热生烟的化学变化,而是天地为之动容的核聚变。
石灰的烧制到完成人类建筑的需求,从硬到软再到硬,其间要承受多少的磨炼。茶园石却从软到硬,经历风吹日晒雨淋。经历虽有不同,最终都将石头的“硬”呈现在世人面前。不管是茶园石,还是石灰,它们作为石头的本质一直都在。
骨气,究竟为何物?它无形无质,却又切实可感,是一种深藏于心的精神力量。人的世界里,除了听觉、视觉、触觉、味觉之外,还有这种感觉存在,这种感觉不依赖任何物质,却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这便是毛主席在抗美援朝时所说“钢气”理论中的“气”。
“刚柔并济”“水深火热”“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些在西方人的意识中,全是悖论,但在中国人眼里却稀松平常。说好听点,是文化表现上的差异,其实是文化内核的差异。中国人的文化内核,更接近于“天人合一”,是将人与自然进行思辨的文化。人与物,人与世界最终都归一为“道”。所谓“天道使然”,也就不奇怪中国文化中会存在有那么多关于石头,或是自然界事物映射到人性格、气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