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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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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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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一座山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糊里糊涂地来到了这里。

我面对绵延起伏一望无际荒芜的群山,凸凹不平蜿蜒无尽的山路,破落荒凉的村庄,贫苦的山民,破破烂烂的学校,心里一下子凄苦起来。

这应该是世界上最不堪的地方了吧?仿佛置身于原始部落。

我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鬼地方的。当然也是怀着用蜡烛点燃火炬的心情。

我和陈秋实一起毕业于省城一所师范大学,我本可以分配到省城一所学校教书的,也便留在了父母身旁。可是父母却逼着我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子弟,这是我不能接受的。人长得也帅,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听说他潇洒成了风流。更主要的是我和秋实已经恋爱三年,情入骨髓,难割难分了。我不知道我这朵校花为什么拒绝了那么多采蜜的蜂,却偏偏喜欢上了他。仿佛这朵鲜花,只有用他的水浇灌才能活下去。他要回报家乡,来到了大山深处恶石村小学,我也只好追随而来。

恶石村,一听这名字就是穷山恶水。这学校是方圆二十里唯一的小学。

我初次来到山村,心情自然是激动的,每天哼着歌,工作兴致也高。人似初绽的鲜花在春风里得意地摇曳。这里的天蓝得纯净,白云悠悠,仿佛伸手便可采下一片。空气甜滋滋的,山花烂漫,鸡鸣鸟唱,好不清幽?真有陶渊明世外桃源的感觉。轻松的工作,再加上秋实的体贴照顾,很感幸福了一阵子。我曾在一片桃花云里搂着他的脖子一口气亲了十几分钟。可是新鲜劲过后,却是无尽的凄凉。我心里像冬日的荒山一样荒芜起来,后悔自己的任性和单纯。

学校在山坡上,是几间石头和蓝砖组合起来的房子。每逢雨天,外面已经雨过天晴,里面好像还有一群

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的孩子,泪珠涟涟。学生们只好穿着五颜六色的雨衣,或者披着塑料布上课。

一共六个班级,每个班有五六个或七八个学生。有的一个教室里容纳两个班级,一头一个。老师讲了这头,再去讲那头。课桌是石板,凳子是几块砖支起的长长的木板。我负责五六年级的语文,担任五年级的班主任。秋实教五六年级的数学,担任六年级的班主任。我们班学生最多,八个。全学校的音乐课我全包了。学校共五位教师,有两位是附近村里的,每天下午放学后便回家。住宿的除一位老男教师外,便是我和秋实了。吃的是自己管自己。秋实其实可以每天回家的,只是怕我孤单,才住学校的。

学生都是方圆二三十里村里的娃娃,中午都不回家。中午吃的饭都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学校统一给热一下。老师的宿舍是山洞,阴冷潮湿,暗无天日,像猿人的洞穴。我和秋实尚未结婚,一人住一个洞。吃饭是在一起的。因为学校偏僻,有钱也买不到东西,所以吃得很简单。炒菜的时候很少。我们在这贫穷的地方便只剩下“爱情”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爱情像晒在墙头上一片碧绿的白菜叶子渐渐干枯苍白起来。看来,没有物质基础上的爱情是不会长久更不会牢固的。我开始抱怨的时候,秋实常常鼓励我,安慰我。时间长了他也失去了耐心。他说,你吃不了这个苦,还是回省城吧。我不理他。有时候我们赌气谁也不理谁。

下午放学了,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向山下四处飞去。他们穿的衣服不是肥大便是瘦小,或者补丁挤压着补丁,像从高空俯瞰山里的梯田。背上的书包是各色六角型的布块拼凑起来的,背在身上像乌龟壳。说是学生,更像一群流浪儿。但是,他们都有着清晨小草一样的朝气。学校没有院墙,有的孩子也不沿着小路走,而是从乱石堆里或者一棵树上爬下去。

孩子们走后,学校除了寂静便是静寂。夜黑得可怕,星星一颗颗像老鼠的眼,贼似的望着我。一天夜里,月光如水,我和秋实牵着手在学校附近崎岖的山路上溜达,他亲吻着我。突然我看到草丛里一双眼睛,放出绿色的光,像两把剑刺过来。我吓得投入秋实的怀抱,紧紧抱着他说,我怕。他说,不用怕,那是山猫狸子。一会又传来山鸡因惊吓而呜呜地鸣叫。我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这么荒凉,闹鬼似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说慢慢习惯了就好了。这是和大自然的亲密接触。我说,我觉得越来越不习惯了。我真的想离开这鬼地方。要吃的没吃的,要住的没住的。我唠叨个没完。他说,你要实在待不下去就走吧。我说过不让你来,知道你吃不了这个苦,你不听,现在知道了吧?我们分手吧,你也好无牵挂地回城里去。我一听说分手,就生气地跑回宿舍,趴在床上委屈地哭起来。他也没有过来安慰我一下。

到了半夜,山风凄凉地扒着我的门缝呜呜呜呜鬼似地哭,山上的动物发出各种难听的叫声。我蜷缩在被子里抽泣,害怕极了。很想明天就逃走。

我来到恶石村的第二个星期天,便去了秋实的家。开始他不让我去,说,家里破落不堪,父母年迈,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怎么也得去看看未来的公婆吧?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何况我又不丑。我突然抓住秋实的一只胳膊说,我漂亮吗?两眼像喷壶一样洒出柔情的水。秋实说,丑死了。我用右手狠狠地擂了他一拳。说,快说,我漂亮吗?秋实说,当然漂亮了。不漂亮我还不要呢。然后紧紧抱住了我。我锐声地叫,哎呀,快要窒息了。

我到他家去,确实想了解一下他的家庭情况。虽然爱情主要看人,家庭情况也很重要的。

秋实帅气,上进心强。主要的是感情专一。用村里话说他“人实在”。他和我谈恋爱后,和其他女生便没有过密切的交往。不像城里的男同学,朝三暮四,花天酒地的。当然他有时也会发脾气。大三那年,十一月的一天夜里,下起了鸡毛大雪,十一点了,我给秋实打电话说,我的手表丢在校园公园西北角长椅那里了,你去给我找找。他说,行。一个小时后。他打来电话说,怎么找不到呀?这样的天应该不会有人去那里吧?我用手扒着雪找了三条长椅,手冻得生疼生疼的,也没有找到手表。我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别生气,我是试探试探你有多爱我。只听得手机那头他狠狠地说,你太任性了!随后听到一声摔手机的声音。

第二天我去找他,他也不理我。我撒娇说,人家那不是太爱你了吗?他仍然不理我。仿佛我成了他眼前的空气。气得我哭着说,一个大男人至于那么小家子气吗?我摔门而出。只听到身后秋实喊,少耍小姐脾气。我都睡着了你把我折腾起来,让我白白挨冻。

我疾步走了,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然而第二天我的心不能平静了,像丢了魂似的。晚上,我趴在床上哭,心里骂着他,却又焦急地盼着他的到来。三天后,他终于来了。

他的村庄距离学校三十里地,叫陈家岸。群山环抱着,山上没有苍松翠柏,只有半人高的荆棘和高高的杂草。要么便是光秃秃的石头。村里有一百多户人家。都是这户人家的房顶便是上边一户人家的院子,一层一层又一层,错落有致。秋实的家在山脚下,临着石板路,石头墙。街门口很古老,一对石狮子门墩,两扇窄窄的黑漆木门,门框上的红纸对联半脱落着已经泛白。门头是砖雕的不知什么鸟和花,也是灰砖色的。门前有一棵三百多年的老槐树,老态龙钟了。进入院内,中间一个大水缸。一根长长的竹管从房顶伸到水缸里。堂屋的墙体下半截是石头上半截是老蓝砖。屋里很昏暗,秋实的父亲影子似的拄着拐杖来到门口迎接我们。嚅嗫地说,来了。便再不说一句话。她母亲在昏暗里坐着没动,亲切地说,闺女,来啦,看地方坐。你父母可好啊?我说,都好。我礼貌性地问,阿姨,你身体可好?他母亲说,不好了,老得病。我们家里穷,你不嫌弃就好。

过了一会,待看清了屋内的一切,原来秋实的母亲是个翻着白眼的瞎子。比我母亲老得多。我的心阴暗起来。

屋子的西头是一张大木床,中间是一张黑漆方桌,桌子一边一个旧官椅。秋实母亲的声音便是从那官椅上发出来的,和官椅一样老旧。

中午饭是秋实做的。我草草地吃了饭,我说,我们走吧。

路上,我小声地对秋实说,他们生活得很难吧?秋实说,老两口生活得很好,地里收的,就够他们吃的了,再卖点山货,就够日常开销的了。现在也不花我的钱。我说,你娘不能自理,老了也得我们养吧?秋实说,是我,不是我们。你回城里吧!我没有说话。

秋实说,父亲的腿是在煤矿砸断的。母亲得了眼疾没及时看才瞎的。他们用血汗挣的钱都供了我上学。

我的到来,我没有拘束,两位老人倒是诚惶诚恐了。可是我的心开始冰凉起来。

回到学校,秋实看我一脸阴郁的样子,也不爱说话了。便诚恳地说,我们家不适合你,你回城里吧。找个条件好,人也要好的嫁了吧。

我说,那我们三年的感情呢?我们的爱情呢?

秋实说,就当一篇没写完的日记,留作纪念吧。我不能害你一辈子。

我捶打着他的脊背哭了。

晚上,秋实做好了饭,叫我去吃,我躺着没动,说,你自己吃吧,不饿。我再次在脑海里环顾学校的破落,想想秋实的父母,一个瘸子,一个瞎子。再想想自己的家,处处流淌着温馨与甜蜜,我沉思起来。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不能把大好青春和宝贵的一生都扔在这破山沟里!什么理想,爱情都统统见鬼去吧。那只是一时冲动的美好愿望。愿望和现实,如同说和做一样差距太大了。以后也让我的孩子在这贫穷落后的地方生活上学吗?不能!

要改变它,我和秋实都没有这个能力。那只有逃离!

我便给在省城一个区政府上班的叔叔发了一条信息。由于手机信号不好,手机犹豫了半天才发了出去。

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和秋实没有炒菜,吃着萝卜咸菜,自己擀的不成型的面条。这时一名叫小桃的学生轻轻走了进来,细声细气且有点娇羞地说,潘老师,这是我炒的葱花鸡蛋,很好吃,你们吃吧。说完便低下头去。我看着她绯红的小脸激动地说,你自己吃吧。小桃说,我特意给您带的。葱是野山葱,鸡蛋是自己养的笨鸡蛋,很好吃的。我看您整天不炒菜,就给您炒了点。孩子真细心。她又说,老师您尝尝,您觉得好吃的话,我每天给您带些来。我赶忙说,不用不用。

小桃是我们班里我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十四岁了,模样清秀,红扑扑的小脸像给朝阳染红了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会说话似的。长长的辫子钟摆一样来回悠达。有人惹着她了,她也不与你争吵,只是撅起小嘴来,一句话也不说了,却愈加可爱。人高高瘦瘦的,十分单薄,像秋后一棵发黄的小草,风一吹便要折断似的。她穿一件发了白的红色外衣,肥大的程度可以装下两个她。大约是她母亲结婚时穿的衣服。脚上穿一双自家做的布底鞋,每只鞋露出一个大拇指头,像两只小老鼠探头探脑。她的手细长却粗糙,手腕尚有细细的伤痕。阳光那么温柔,却把她小小的脸颊和细长的脖颈抚摸成棕色的了。倘若小桃在城里,一定是一位白皙纯净的美少女。不,现在她也很美。

小桃学习很好,每次考试,数学一百分,语文九十多分。总分全班第一,我便让她当了学习班长。她唱歌也好听,像山里的夜莺。

后来,小桃便隔三岔五地给我带些菜来,生的熟的,各种蔬菜。当然我不会白要学生的东西,我会给她些从城里带来的小桃认为稀罕的好东西。她说菜都是她自己种的。我好奇起来,便问,你会种菜?她点点头。你一边上学还要种菜?她使劲点点头说,是呀。自己不种就没有菜吃了。我说你父亲呢?她清澈的眼睛模糊起来,悲伤地说,父亲不在了……。两颗凄凉的泪珠沉重地落下去,一下砸痛了我的心。

小桃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想想自己从小到大,啥活也没干过,玩具一箱子一箱子的,想吃啥父母给买啥,衣服没穿多长时间,好好的便扔了。

记得我六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去逛商场,我看上一辆可以坐上去开着跑的坦克,我要买,母亲说,一个女孩子,买坦克干什么。在路上跑也危险。不买。我便躺在地上哭。母亲说,起来,我给你买辆小红汽车。我说,不,就要坦克。我哭得很厉害,一边偷看母亲的表情。觉得母亲能屈服,我便继续哭。母亲终于说,小冤家,别哭了,我给你买。我爬起来便不哭了。

父母把我当小熊猫一样养着,惯着我,说一不二。享福享够了,我却跑到山沟里来自讨苦吃。在世人看来,这就是“贱”吧?活该!

一天我去上课,发现小桃的座位空空的。心想,她今天要迟到了。她可是从未迟到过的。过了半小时也没有来,我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到放学的时候她仍然没有来。我感到很奇怪,便问其他同学,知道小桃为什么没有来吗?有两个同学说,不知道。她们村就她一个学生。她的村庄在二十里外的摩天岭上。

三天过去了,小桃仍然没有上学来,我有点担心起来,路上出事了?家里有事了?不行,我得去看看。多好的一个学生。

一天晚上,我说,秋实,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小桃吧。她好几天不来上学了。他吓了一跳。说,你知道去小桃家多么难走吗?那可是摩天岭啊。听说当年日本进中国都没进入那个村。过去沿着盘山道要走半个月才能到达摩天岭的山顶,也就是那个村庄。村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年轻人都去城市打工不再回家了,老年人一年不下来一次,只有几个离不开家的中年人一年才下来一两次。现在政府出钱修了一条直上直下的台阶路,才方便了些。不过很危险。可以说,比蜀道难还要难走。我说,那小桃是怎么来上学的?秋实说,这孩子要强,只能每天冒险了。我决定要去看看,我说。秋实说什么也不让。说,你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子,没有走过危险的山路,会出事的。

礼拜六的早上,天蒙蒙亮,我一个人悄悄出发了,沿着事先打听好的路。我气喘吁吁地走到一段悬崖峭壁时,秋实赶过来了。我说,你不是不去吗?怎么又来了?你自己去我能放心吗?我把挂满汗珠的脸凑过去亲了他一下,算是给他一个奖赏。秋实说,你真犟。我说,就是。

路真的难走,且危险,左侧是入天峭壁,右侧是万丈深渊,中间是紧能容一人通过的人凿石路。倘若上面掉下一块石头就会头颅开花,人掉下深渊便会粉身碎骨。这比茶马古道还危险。接下来就是一线天了。大山劈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人在底下走,像穿山甲。脚下是乱石和水坑,只能容纳一人通过,倘若对面来了人,两人只能挤压着错过去。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一个女子遇到坏人真是无路可逃。怪不得秋实不放心我。那么小桃一个少女是怎么一天天来回上学的呢?我为她后怕起来。再向前便是直上直下几乎一百八十度的台阶了。我双手抓紧铁锁链向上攀,累了便休息休息,秋实说,千万不要向下看。我哪敢向下看呀?如做云端。我的腿开始打哆嗦了,手也麻木了。一旦掉下去便一命呜呼了。待下来的时候可怎么办啊?我后悔死了,可后悔有什么用。如同人生,没有回头路,只能咬着牙向上爬,才有希望到达成功的峰顶,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我们担惊受怕地爬了足足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山顶。我瘫坐在那里不想动了,任高处的凉风吹着。风景却是荒凉一片。休息了一会,我强打精神站起来,让秋实搀扶着,又走过一段荆棘丛生的乱石路。裤子被划破了,腿也流了血。快中午的时候,我终于狼狈地来到了小桃的家门前,一下子瘫卧在地上。小桃赶忙给我喂水,好像我成了一个逃难的孩子。

我抱着小桃激动地哭了。我为她这么多年来走了这么多艰难的山路而哭;为她这么小的人有一颗强大的心而哭。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我有点崇拜她了。的确,她好像在我面前高大了一倍,我缩小了一倍。我才吃了多少苦呀!

待到听了她的不幸,你会愈加嘘唏不已!

待我缓过劲来,开始环顾四周。这真是一个石头的世界。目之所及,乱石横生,杂草茂密。矮矮的院墙是用不规则的石片石块组成的。估计狼或者狗一跃即过,人当然也能费点力气爬过去。街门是一扇长年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失去了本色的灰不溜秋的木门,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门链铞是一段一抓一大把铁锈的粗铁丝。大大的老式铁插锁挂在下面。其实门锁不锁一个样子,只是一个摆设。两间用石头与灰砖垒起来的堂屋(如果这也算堂屋的话),西侧是两间土墙耳房。

我咋一进屋啥也看不清楚,灰暗朦胧。定一会眼神,映入眼帘的便是灰黑的墙上糊了些发黄的报纸。正对门口一张破旧的四六桌,桌上的墙壁贴着关公像,一脸灰尘的样子早失去了英雄气概,青龙偃月刀弯曲着。桌两侧是两把磨得光滑的圈椅,桌前是两个斜腿方木凳子。西侧一个土炕,炕北边墙根处放着三卷赃的看不清颜色的粗布被褥,不知盖了几辈子了。炕西侧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已经褪去了红漆的颜色,斑驳陆离。炕外是一个土坯锅头,边上有一圈蓝砖,已经磨得又黑又亮。这锅头是冬天用的。其他再无一物。然而屋内并不宽敞,低矮狭窄。不大的院子倒是热闹非凡,有十几只鸡,十几只兔子,互不来往且互不侵犯地乱跑。不时有几只麻雀落下觅食。铁链拴着三只动物界最温顺的羊。东南角是茅厕,连着一个猪圈。能听到猪的“哼哼”声。一个脏不溜秋的大约三岁的小男孩因为我们的到来始终躲在小桃身后,怯怯地用明亮的小眼睛时不时偷窥我们。一只手摸着裤裆的小鸡。

我问,小桃,这是你弟弟吗?她仍然细声细气地说,是。我问,你妈妈呢?她说,前几天带着一岁的妹妹走了。说是去外面打工,让我看好弟弟。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她是跟一个男人走的。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你爷爷奶奶呢?小桃说,爷爷奶奶都是得了病,没钱治,死了。我们这里小病就扛着,大病就等死。没有医生来这里。这里的人也不去医院看病。一是道路不好走,也远。二是没钱看病。我问,那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小桃一听到问她父亲,便又哭了,泪珠一串串滚落。抽泣地说,父亲在一个矿上干活,矿塌了,砸断了腿,送到医院的时候,因流血过多没了呼吸。如果离医院近,至多成个拐子,不会死。我抱着小桃也跟着哭。那你因为看弟弟而不能上学了吗?小桃说,还得喂鸡,喂羊和猪,还有兔子。还要种菜。还有几分地的梯田。山上有水吗?有一个泉眼,吃水浇菜可以,水也甜。庄稼只能靠天吃饭了。老天爷慈善了,雨水多,收获就好。老天爷有时照顾不过来,这里就成了灾年。一天下人呢,哪能光照顾我们呢?我们也不怪老天爷。

小桃突然立起来说,光顾说话了,也忘了你们还饿着呢。然后就去门外的菜地拔了几棵葱,摘了一个茄子两个西红柿。我说,这都是你种的?小桃说,都是我种的。然后她搬了一捆玉米秸去了西耳房,里面也有一个锅头。燃起火来。她麻利地洗菜切菜炒菜,我要烧火,小桃不让。一会院子里弥漫了香气,像一群蝴蝶四处飞舞。羊嗅着鼻子。香气飘向院外,香得山坡上的野花摇头晃脑。她炒好菜,就和面擀面条。不大一会就开饭了。葱花炒鸡蛋,茄子炒西红柿。她做饭的时候,我帮不上忙,便弄了一盆水,说,小弟弟,我给你洗洗脸一定就漂亮了。他奶声奶气地说,不,不。开始躲着我,吓得要哭的样子。我拿出一袋面包,说。小弟弟,你看这是什么,很好吃。他跑了过来,我说,要了面包得洗洗脸。他点头答应了。小家伙洗了洗脸像换了个人似的,真可爱。

开饭了。小桃用一块湿布把四六桌擦干净,放了四个碗,一一盛了饭,一一放上筷子。说,老师吃饭吧,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我吃一口,说,很好吃,比我做得好吃多了。小桃忙前忙后,真像一个大人。贫穷像一个碌碡追赶着孩子快速成熟了起来。

我之前觉得秋实的小山村就够落后了,秋实的家里就够穷的了。没想到,小桃的村庄更落后,家里更穷。怪不得当年日本鬼子不上来呢,即便上来了弄不到东西也会气得跳了悬崖。

我们吃过午饭,小桃便忙着剁菜喂鸡。她把菜叶子里拌了玉米面,喊着“咕咕咕咕”,鸡便得到号令似的快速地跑过来,挣着吃。有的兔子也来凑热闹。一两只山雀来抢食,被鸡啄跑了。小桃又背着筐,拿着镰刀去地里割草。我要去,她不让,说,老师吃不了那个苦,又累又脏的。

也好,这时间里,我可以和秋实说点事。我来到情绪低落的秋实面前,拉住他的一只手说,秋实,我想先把小桃的弟弟接到我们那里住,好让小桃继续上学。她一个人愿意来回跑就跑。秋实说,这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还要养一个孩子?你想当妈妈了我们就结婚生一个孩子呀?我说,我们推迟两年结婚吧,先把小桃的弟弟养到上学。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不能眼看着小桃失学呀?多好的孩子,学习又好。秋实赌气说,我没说和你结婚呀?我说,你刚才说了。秋实说,我现在又不想和你结婚了。你愿和谁结就结吧!再说山里你待不长的,你还是回省城吧。我妈还等着抱孙子呢。我打算找一个山里姑娘。我说,你敢!

秋实又说,你要是带着一个孩子,谁还娶你?看你嫁给谁?我说,没人要我,我就嫁给一座山。秋实说,那你就嫁给摩天岭吧!我们都沉默了。秋实知道,我的脾气就是犟。不然也不会不听母亲的劝,跑到山沟里来。

一会,小桃背回了一筐草,喂了羊和兔子,羊咩咩地叫着,像孩子见了娘一样亲昵。兔子静静地跑到一起温文尔雅地吃起来。小桃又给猪熬了粥,加了些马生菜。猪就是憨厚,不知道如何感谢主人,只知道“哼哼唧唧”地吃。

我跟秋实说,我本打算下午回学校的。可是我累得腰酸腿疼,周身乏力,不愿走一步路。我一想下那天梯腿便软起来。我们明天再回学校吧?也可以再了解一下小桃的情况。秋实说,小桃的情况还不是秃子头上戴发卡明放着吗?

晚饭是玉米粥,炒的空心菜。很可口,真是天然食物。

睡觉的时候,小桃给我拿出一套新被单。我和小桃和小弟弟在堂屋土炕上睡。小桃在西耳房的地上铺开一捆玉米秸,然后铺上被褥,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陈老师,只能委屈你了,家里没有来过人。秋实只能默默地接受。

我把新被单先盖在身上,然后再盖上被子。

此时,小桃的弟弟哭着说,我想妈妈。小桃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桃便讲小老鼠上灯台……讲完了,弟弟仍然闹着要再讲。小桃说,狼外婆在门外呢。快睡!一只手拍着把弟弟哄睡了。

我问小桃,你还有别的亲戚可以看小弟弟吗?比如说姥姥姥爷,叔叔伯伯姑姑的。小桃的神情又忧郁起来。说姥姥姥爷也死了。只有一个叔叔,因为在山上娶不到媳妇儿,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好几年了也没个音信。有个邻居老奶奶有时来照看一下小弟弟,也快七十岁了,一个人生活着。

小桃说,我明白老师想让我上学。可是,就这样的路,我不能带着弟弟来回走的。我一个人习惯了还可以。我也不能不管弟弟,还有鸡兔猪羊几十口呢。这是家里唯一的收入,一年能挣三四千块钱呢。只能等妈妈回来了,我再去上学。

我说,这样吧,先让弟弟跟着我,等你妈妈回家了,再接回来。你还像往常一样来回跑着上学,也可以继续喂养这些鸡兔羊。

小桃说,这怎么行。我觉得妈妈不会回来了。她的心真狠啊。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依偎在我怀里,像孩子依偎着母亲。

我说,就这么定了,睡吧。可是哪能睡得着,我的心像漫天大雪似的纷飞着,激动着。我为自己这个伟大决定而感动。我想秋实也睡不着的。

此时,山里的动物们嗷一声呜一声地鸣叫,吓得我蒙住了头。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鸡鸣鸟唱唤醒了。身边却没有了小桃。我起来来到外面,只见小桃拿着一把笨重的大锄,正锄菜地呢?我悄悄在旁边看着。小桃发觉了我。说,老师,你怎么不再睡会?我说,你家的鸡不让我睡懒觉。小桃,你每天起这么早吗?小桃说,是呀,妈妈在家时,她要照看弟弟妹妹,做饭,也干不了地里活,只能我干。

吃罢早饭,小桃带着我去找村长,和他把情况说了一下。他连连称赞。说,好好,小桃遇到好老师了!他又找了两个有经验的山民,送孩子和我们下山。他们拿一条粗绳子,一头拴住我们的腰,另一头拴住山道的铁链,山民扶着我们,慢慢下来了。

此时,叔叔发来了信息,说,你调回城的事说好了,你得马上回来。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叔叔的信息。

第二天妈妈打电话说,你为什么不给你叔叔答复呢?你叔叔费了那么大的劲。你快回来吧。我说,我有孩子了。母亲吓得“啊”了一声。我说,孩子都三岁了。母亲说,你个死妮子,没一点正形。我说明情况后。母亲生气地说,你就任性吧,你得把你的一生毁了。你带着孩子,恐怕山里那个穷小子也不会要你了。看你嫁给谁?我大声说——

嫁给一座山!

作者简介,陈默,本名陈秋安,明空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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