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农村,小时候家里没钱,生日待遇便是母亲煮一个鸡蛋。我生日吃个鸡蛋,妹妹生日吃个鸡蛋,父亲生日也吃个鸡蛋。父亲说,母亲这是把他也当小孩来哄。虽是这样说,母亲若想请客给父亲过生,父亲是不会同意的,说浪费钱。
父亲四十岁那年,母亲想办一台酒席庆祝庆祝。母亲说,四十岁大生,该过得像样一点。母亲说“像样”,意思是要请客,要买酒买肉。母亲明白父亲怕花钱的心思,只说人不请多了,就家里的亲戚。父亲纠结几天,终究没有松口。父亲说,我和妹妹正在上学,用钱的地方多。那时候,我刚上初中,妹妹上小学。父亲对我们就一个要求,好好读书,跳出“农门”。城镇和农村,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农村人要成为城镇人,最好的办法便是读书,用“知识改变命运”。我们三姊妹,后来都考出去了。我和大妹妹考上师范,小妹妹考上中专。老家人说,三姊妹跳出“农门”,是祖坟冒了青烟。仔细想想,这话不对,若是没有父亲过那些“鸡蛋生日”,哪来青烟?
记忆里,父亲过得最隆重的,是六十岁生日。那年,父亲满五十九岁,按习俗提前过大生。我和妹妹商量,我们姊妹来操办。父亲不同意,说那些亲戚朋友的情是他欠的,他还。母亲私下告诉我,父亲其实是不想让我们姊妹花钱。父亲对母亲说,我和大妹妹小孩上幼儿园,眼看又要上小学,小妹妹很快也要带小孩,哪一处不用钱?
生日办的是坝坝宴,在父亲单位院坝里,请乡里厨师做的。请了多少客人记不清楚,反正家里的亲戚、单位的同事、还有老家村里的乡亲,都请到了,院坝也摆满了。
那天,父亲喝了很多酒。父亲挨桌敬酒,还让我和妹妹一起去敬。边敬酒,父亲边喋喋不休,说我们姊妹哪一年考出去,哪一年上班,现在在哪里。自从出去上学,回老家时间少了,好多人都不熟悉。父亲唠唠叨叨,也说些当年某某给我们借过米,谁谁给我们吃过醪糟蛋的事。平时说话不多的父亲,那天收不住口。母亲说父亲话太多,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父亲说跟着我们姊妹去城里,见面肯定少了。乡亲们就接过话把子,说那是,该跟着子女享福。母亲便说还有一年才退休,早着呢。又说去城里也是带孙子,接着累,享什么福啊。印象中,说这些话时,母亲带着满脸笑容。
父亲八十大寿,我和妹妹想好好操办一番。父亲没有反对,只是反复叮嘱,简单些。
我们姊妹的想法,把老家的亲朋好友都请到德阳,和六十岁一样,办得热热闹闹。还有我们姊妹一些同学朋友,也请到。我们姊妹的同学朋友,小时候好多都去过我家。他们到我家,父亲舍得花钱,每一次都杀鸡买肉。
父亲听我们说,要订某某大酒店,要买好多烟酒,还要搞仪式,立刻反对。父亲说人要少请,也不去大酒店,找个农家乐就行。我们解释说,老家的人都看着呢。在老家,子女给父母过生都是比着在办,八十岁这样的大寿,过的既是生日,也是面子。
眼见着过生的日子临近,有一天,父亲突然来找我。一进屋,父亲径直坐在沙发上喘气。我赶紧倒上水,父亲没有喝,嘴角蠕动了两下,蹦出四个字:“生不过了!”说完这话,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端起杯子喝一口水,又补了五个字:“就这样定了!”听那语气,不容置疑。随后,又喝一口水,说缘儿、涛涛、姣竹都还小。父亲口里的缘儿、涛涛、姣竹,是我和妹妹的小孩。父亲说他们读书、成家,用钱的地方多得很。说这些话,父亲口气也缓和下来。
终究拗不过父亲,就在离家近的地方找了一家小酒店,订了个包间。过生那天,一家人,刚好坐一桌。生日蜡烛点燃,父亲默默地闭上眼,双手合十,许了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