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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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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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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去年,父亲生日那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欢声笑语中,我不经意间注意到父亲频繁“打嗝”。那不是平常吃饱后那种舒缓的嗳气,而是短促又突兀的声响,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深处。这细微的异常,像一颗不安分的石子,悄然投入了平静湖面。

起初,我以为是饭菜噎到了,可紧接着,他突然又捂住嘴“嗝”了一声,随后便是一阵接一阵的“嗝、嗝”声,就像一台老旧风箱漏了气。“可能是吃得太快了。”他边说边摆手推开饭碗,拿起茶杯想要顺顺气,可手在半空中晃了晃,茶水溅到桌布上,晕染出一小片深色的污渍。当时,我只当是寻常的岔气,没留意他放下茶杯时,悄悄按压胸口的动作,他的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了。在这之后的时间里,父亲的嗝声像一根细针,时不时刺痛着热闹的氛围,只是谁都没想到,这声突兀的响动,竟是一场漫长艰难旅程的开端。

次日,这异常的“打嗝”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频繁,父亲的眉宇间也多了几分熟悉的隐忍。心中的不安终于促使我,带着他前往县医院。车轮在柏油路上滚动,发出又细又密的声响,莫名让人心里发沉,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不再是熟悉的田野,更像是模糊难辨的未来倒影。

到了县医院,天渐渐阴了,风卷着槐花瓣扑在玻璃窗上,像谁在轻轻叩门。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槐花香,却无法让人感到一丝轻松。候诊大厅里坐满了人,每一张脸上都写满疲惫与焦灼。父亲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努力挺直腰背,可那不时响起的嗝声,还是让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终于轮到父亲。医生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神色凝重地听完父亲的描述,又按压了父亲的腹部,脸色逐渐变得沉郁。他让父亲去做胃镜,我在外面等待,每一秒都备受煎熬。

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眉头紧皱着说:“情况不太乐观,胃里有占位性病变,要等病理结果出来才能确诊。”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我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怎么挣扎都无法触及光明。我双腿一软,差点站不稳,只能扶着墙勉强支撑住身体。父亲在外面的长椅上坐着,见我出来,还笑着问:“没什么大事吧?我就说是老毛病。”我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医生说有点炎症,等结果出来开点药就行。”

取病理报告那天,天空下着小雨,检验科的玻璃窗上蒙着水汽。穿蓝大褂的医生递过来一张单子,我盯着那张纸反复看,直到视线模糊成一团,才发现自己站在院子里,手里的伞早被风吹得翻了面。暮雨潇潇落下,与泪痕交织,是雨?是泪?已然分不清,是雨亦是泪。

县医院的诊断结果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实在不甘心。我深知县医院的诊断并非终点,于是毅然决定带着父亲前往医疗资源更丰富的市医院,期待能有转机。

怀着满心的不甘与更深的忧虑,父亲转到了市医院。市医院的走廊格外漫长,白色的墙壁冰冷得像极了此刻的心境。这次做了更全面详细的检查,我们穿梭于各个科室之间,拿着一沓沓检查单,每一次排队、每一次等待,都像是在命运的悬崖边徘徊。父亲的步伐愈发沉重,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试图给他力量,可掌心的汗却暴露了我的慌张。

等待结果的那几日,我夜里总是难以入眠,一遍又一遍地查阅资料,心里始终盼望着会有奇迹发生。然而,当医生把我叫到诊室,语气沉重地说:“病情发现较晚,已经扩散,手术的意义不大,建议保守治疗,尽量减轻病人的痛苦,同时尽可能延长生命。”那一刻,我所有的侥幸心理都彻底被击碎。父亲在长椅上佝偻着,像一枚被风干的枣核,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却无法驱散那满身的疲惫。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清了清嗓子,说:“爸,医生说要住院治疗。”他拍了拍我的头,叹了口气说:“听医生的吧!”

自此,我陪着父亲在家与医院间来回奔波。不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就是在医院里。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保守治疗的日子里,父亲的皮带扣越缩越紧。有天夜里,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凹陷的脸颊上,我突然发现,那个曾经能把我举过头顶的男人,如今瘦得能清晰摸到每一根骨节。最后一个孔眼也快不够用了,我去买了新皮带,选了最宽的款式,却还是能摸到他皮带下嶙峋的髋骨。有一天清晨我去打饭,看见他对着镜子梳头发,梳子卡在稀疏的发间,他就用手指一根一根捋去。“头发少了,凉快。”他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团,像朵皱巴巴的菊花。我赶紧别过脸,假装看窗外的树影,一抹温热却悄然滑落,洇湿了口罩。

父亲的身体日渐衰弱,我心中的执念却越来越深。我始终觉得,一定还有出路。于是,我四处打听治疗的希望,哪怕只有一丝曙光,我都想紧紧抓住。终于听闻,首都的大医院更权威,或许有转机。我毫不犹豫地收拾行囊,带着父亲踏上了北上的求医之路。瞒着他买了火车票。上车那天,父亲还一脸疑惑地问:“不是说在市里治疗吗?”我笑着回答:“去北京再看看,求个安心,顺道带您去瞻仰毛主席。”

火车的轰鸣声在耳边回响,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我的心却如死水般沉寂。我握着他的手,那双手曾扶过犁、种过地,此刻虽然瘦得只剩皮包骨,却依然温暖。父亲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脸色愈显苍白,原本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我悄悄别过头,不让他看见我泛红的眼眶。

北京的医院大得像一座迷宫,医院里人潮汹涌依旧。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和我们一样,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人。

专家会诊那天,我把所有检查单按时间顺序理得整整齐齐,父亲坐在诊室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宣判的学生。在各个科室间奔波,重复着做过无数次的检查,期待着能听到不一样的答案。挂号、检查,折腾了数日。终于见到了专家,他仔细翻阅所有的检查报告,又询问了父亲的近况,然后缓缓开口:“你们市医院的治疗方案很规范,和我们的一致。老人目前体质较差,长途奔波身体会吃不消,反而会加重身体负担,还是回去吧!”他顿了顿,语气中添了一丝温和,“好好陪伴,比什么都重要。”心有不甘的孤勇终被现实击穿,徒留一地无声的碎屑。那一刻,心中残存的那点星火,彻底熄灭。我冲出会诊室,躲进一个无人的角落,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夺眶而出。

我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不知何时,父亲悄悄来到了我身后,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咱不看了,明天,去天安门看毛主席吧!”那手粗糙却有力,掌心的温度烫得我鼻子发酸。我转过头,看着他沧桑却又坚定的面容,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走出医院,北京的风很大,吹得人眼睛发酸。我扶着父亲在路边坐下,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明白,我一直执着于寻找治愈的希望,四处求医,不过是心中的执念在作祟,总想着能抓住些什么,却忽略了父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新的一天,我们早早就来到了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前的队伍排得很长,父亲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歇一歇,可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当他站在毛主席遗像前,忽然挺直了腰板,深深鞠了一躬,动作缓慢却郑重。走出纪念堂时,他悄悄抹了把脸,笑着说:“这辈子,值了。”

我们来到广场中心,人民英雄纪念碑巍然矗立。父亲在碑前站定,目光沉静地望着,久久不愿离去。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隔壁村有位老兵,参加过抗美援朝,和你曾祖父一辈人……” 虽然我从未见过那位老人,但经父亲口中的讲述,却让那个身影在阳光下变得异常鲜活。

故宫的红墙在阳光下灼灼耀眼,父亲抚摸着斑驳的砖石,像在触摸历史的纹路。他指着太和殿的屋脊:“看那神兽,多威风。”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雀跃。路过御花园,他摘下一片银杏叶揣进兜里:“带给小孙子,告诉他这是皇上家的叶子。”

那天,唯一的遗憾,是天安门城楼正在修缮。脚手架围拢了半面红墙。父亲却饶有兴致地望着,笑道:“人生哪能没遗憾?这修缮景象,百年难遇,这未尝不是另一番景致了?”

我心头猛地一震。这一路奔波求索,哪里是我陪他求医问药?分明是他在陪我成长。他用所剩的时光,领我走他未走完的路,教我辨识遗憾缝隙里的微光,也教会我,如何与遗憾和解。我提议去北京动物园,父亲竟高兴得像个孩子,拍手叫好:“还没见过大熊猫呢!”

在动物园里,父亲像换了个人。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满眼的好奇与欣喜。看见熊猫啃竹子,他悄悄凑到围栏边,踮着脚看了许久,回头冲我笑:“这胖家伙,比年画里的还憨。”路过猴山时,一只小猴朝他做鬼脸,他竟学着咧开嘴,皱纹堆成了花。走到天鹅湖边,他指着游弋的黑天鹅,轻声说:“以前只在电视见过,这回看到真的了。”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气色竟好了些。他的嗝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是偶尔轻轻咳嗽两声,声音里却没了往日的滞涩。

这一刻,彻悟如暖流涌遍全身。原来漫长艰辛的求医之路,不过是儿女想为父母在时光洪流里多撑一会儿的执念,一场与死亡徒劳却又不甘的赛跑。而真正的归途,并非寻觅那缥缈的奇迹,而是陪伴父亲把剩下的路走得慢一点、暖一点。

夜晚回到酒店,我躺在床上翻看着这几日拍的照片,父亲忽然说:“玩的够久了,明天回家吧。”我正要开口,他又喃喃道:“麦子快熟了,回家还得收麦子呢。”我会意点头,随即订了返程的机票。

这是父亲第一次坐飞机。他好奇地打量着机舱内的一切,像个初涉世事的孩童。飞机腾空而起,他紧握着我的手,望向舷窗外的眼神满是憧憬,时不时指着窗外问东问西。抵达机场,转乘大巴。车窗外,翻滚的金色麦浪铺向天际。他忽然说:“庄稼熟了要收,人老了要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一株正在田垄间缓缓倒伏的麦子。

生命,诚然是一场向终点温柔行进的必然。而我们执手相携的每一程,便是在这必然的途中所能握住、所能点燃的,最庄严、最温暖的人间炉火。这炉火的温度,足以抵御所有寒夜的侵袭,让这平凡的归途本身,成为最珍贵的抵达。

回到家后,短暂停留了几日,我们再次启程。仪表盘显示已行驶九万公里,恰是绕地球两圈的距离,表盘的裂纹里,去年春天嵌进去的槐花瓣还在,被阳光晒得透亮,像块小小的琥珀。后视镜里,暮色正将远山与道路缝合,而我们的车依旧在苍茫里前行。或许生命本就是场无法抵达终点的跋涉,就像麦苗终将归土,但春风总会捎来新绿,槐花将再度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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