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朋友去张福河钓鱼。
最好是周末,最好是清晨,尚有凉风透骨的时刻。还要在太阳还没来得及睁开睡眼的时候,就把诱鱼的窝料悄悄撤到指定的地点。
尽管如此,也免不了空军。
张福河是我老家的一条河,在距离城区几十公里的乡下,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是一条需要把地图放大才能找到的小河。她像细细的丝带缠绕在家乡的腰间,也缠绕在我年少的记忆上。那时,我家就在张福河边上,初中以后,我的学校也在张福河边上。
春天开始,河边的绿就逐渐密织起来。我和小伙伴们便以读书的名义向张福河靠拢。有时是真的去背书,有时只想去逛逛,也没什么目的;有时却是为了逃离下午第三节自习课。有时和小伙伴一起,有时是一个人一本书。
我一直胆子很小,并且不会游泳。但是我的小伙伴就厉害了,夏天还没到河边,小伙伴们就急不可耐的跳入了河中,与河中的原居民争地盘了。别人游泳的时候,我就在河边发呆,或者帮他们守着几件破衣服。河水很清,清到河里的河沙都不敢乱动。口渴的时候,小伙伴们似乎都喝过张福河的水。对,那水应该是有甜味的。
这些记忆都比较浅,只是画家笔下写意的线条。在我的记忆中,就有这么三两条,随心随意的,若有若无的划过画布。
后来我上了高一,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休了一学年。当时条件和现在不一样,现在休学家长要到处想办法给孩子找学上。在当时休学了家长刚好省心省事不用管孩子,孩子则是纯玩。
那时,别的小伙伴都按时的去上学,放学了也有自己的事。休学的我,仿佛与这个世界脱离了关系,成了没网的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安放。大多数时候,我会拿我自制的钓鱼装置,到河边去,不为钓鱼,只会消遣一下时光。
一根竹竿,一根细一点尼龙线,一根用缝衣服的针在火上烤热弄弯的鱼钩,还有自己在院外草地下挖的粗细不一的蚯蚓。
有时也带上三两本书,不过要玩的实在无聊了才会翻书。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张福河对钓鱼人真的太热情了。我从来不打窝,也不撤诱饵。只要那儿水平静,有水草,下钩就能钓到鱼。因为不上学,我上午睡懒觉。然后下午呢,几乎都去河边。
当然也不全是钓鱼。有时在向阳的草坡上,我会把东西都扔了,就地躺平。如果阳光刺眼,我就顺手拿本书挡着。我睡觉不怕光。所以阳光从温暖到热烈,都不影响我进入梦乡。多数时候我都是被冻醒的。很多人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自然醒,我则是少数那种,年纪轻轻就能体会自然醒的人。
一般醒来的时光,多是暮色四合,河边早无声息。我懒洋洋的收拾东西,踏着被斑驳的夕阳快要涂黑的小路,回家。
我一直坚信张福河的夕阳才是最美的夕阳。张福河的每一个夕阳都会乐此不倦的喷泻着无尽的色彩,直到染遍天地万物。如同一位精力过剩的画家,拿一支有着流淌着不尽的墨彩的画笔,画遍这世间的万物仍然意犹未尽。我记得这个夕阳也很大,大到直接蹲在河面,或者就在你眼前瞪着你。
现在我也偶尔去张福河边钓鱼。都是晨去晚归。张福河边还是一样长,只是河边的绿已经变得稀疏了。多了许多工厂,许多堆放转运建筑材料的码头。从河边一直走一直走,也找不到一块纯净绿坡,可以容下出走几十年后归来老友的瘦长身躯。河边没了纯粹的绿色,河水就浓了,变成墨绿色。来来回回好多次,看不见有人敢下去游泳,就更别提喝了。
钓鱼佬多了,周末或节假日,在热门地段常排成一排,似乎成了集市。一切恍如隔世,谁也想不到在河边,成了人群聚集地。
各种品牌的钓鱼窝料、饵料、诱鱼剂,被大把大把的扔进河里。各种野战装备、高档渔具在阳光下闪着光。有人默默盯着浮漂,有人在三三两两的小声交谈,有人走来走去,一个个询问别人的渔获。
不出意外,大部分又是空军。
记忆里友好的张福河似乎变了一张脸。来来往往好多次,都忘记还有夕阳一直在那无精打采的守护。明明是真实的记忆,却变得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总在离去很久后,才记起,刚才是不是有夕阳在一边孤独的发呆呢。是不是张福河一直就这样,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呢?
谁能想到这变化,只有短短的几十年。
当我与友人背着空空的鱼箱回头时,常为这无常岁月流变而悲伤。想起少年时的情怀与纯净,想起可以边戏水边唱歌的张福河岁月,便在心中为那时张福河歌而惋惜。这两个世界都是真的,是一条河的一头与另一头。
其实,无常是人间的常态。时光之河一直在流淌,世间没有静止不变的物体。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从分别开始,你再见的已不是张福河。在岁月的河流中,我们都是刻舟求剑的人。
世界光如水月,身心皎若琉璃。我们保证不了岁月长河的流变,但我们可以保证自己瓶中水的清净,可以让自己的身心少受点夕阳的涂抹。
写完这小记,才记起和友人去张福河已经几年了。那些日子,刚好他想去。刚好我也想去,并且我们都有时间。他想钓很多的鱼。而我也想去找一条鱼,一条在青春时日里闪着光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