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镜子前,又一次凝视着自己的嘴巴。它安静地伏在那里,像一道被岁月缝合却始终未能痊愈的旧伤,又像一扇锈迹斑斑、永远无法完全闭合的门扉,沉默中透出某种令人不安的隐喻。嘴唇干裂,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嘴角微微下垂,仿佛承载了太多未曾说出口的话语——那些被压抑的愤怒、迟来的道歉、未曾启齿的爱意,全都淤积在这方寸之间,凝成一种无声的沉重。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就这样伫立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与镜中的自己对峙。水汽尚未散尽,镜面蒙着一层薄雾,唯有那张嘴清晰得刺眼。我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一丝悔意?一点真相?还是一段早已被遗忘的誓言?可每一次,回应我的只有死寂。那双唇纹丝不动,仿佛早已不属于我,而是某个潜伏在我体内、正悄然接管躯壳的异物。
这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嘴——不薄也不厚,颜色偏淡,像是被洗褪了色的老照片边缘。左唇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细如发丝,是童年一次跌倒留下的印记。那时我还小,奔跑在老家门前的石板路上,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碎石划破了嘴角。母亲抱着我哭,父亲则沉默地为我止血。那晚我发着烧,梦里全是血的味道,咸涩而温热。醒来后,那道疤便成了我面容的一部分,如同命运提前刻下的一个符号。
可正是这张看似寻常的嘴,在过去的五十年里,见证了我人生中最璀璨也最撕心裂肺的瞬间。它曾轻轻吻过爱人温热的额头,在凌晨四点的床头低语“别怕,我在”;它曾在母亲临终的病床前,颤抖着说出最后一句“我爱你”,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它曾在大学礼堂的舞台上朗诵诗歌,声音清亮如山涧泉水,在寂静的空气中激起层层回响;也曾因恐惧而僵硬,连一句“救命”都说不出口,在那个雨夜,当陌生人的手捂住我的口鼻时,它只能无助地翕动,像一条离水的鱼。
但最近,它开始背叛我。
起初只是轻微的麻木感,像是牙医打完麻药后的余韵,吃东西时尝不出味道,喝热水也感觉不到温度。我以为是感冒的后遗症,或是压力太大导致的神经失调,便没太在意。可渐渐地,那种异样感不再局限于味觉。说话变得艰难,舌头像是被无形的蛛网缠绕,每一个音节都卡在喉咙深处,迟迟不肯释放。我对着镜子练习发音:“你好”、“谢谢”、“我没事”,可声音听起来陌生而扭曲,仿佛从别人的喉管中挤出。
我去看了医生。神经科、耳鼻喉科、心理门诊……各项检查做了一轮又一轮。脑部核磁正常,面部神经无损,血液指标平稳。最后一位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生理上没问题,可能是功能性障碍,建议你去看看心理科。”
可我知道不是。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内部侵蚀这张嘴。不是病毒,不是肿瘤,而是一种更幽深、更难以名状的东西。它像霉菌般缓慢蔓延,吞噬着肌肉的记忆、语言的能力、甚至表情的自由。有时候,我在刷牙时突然发现,镜中的嘴唇竟微微抽动了一下——并非出于我的意志,而是自行其是地咧开,露出一个近乎讥讽的笑容。
更诡异的是,有时候我会听见它在说话。
不是通过声带震动的那种声音,也不是耳鸣般的杂音,而是一种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的低语,低沉、沙哑,带着某种古老而熟悉的韵律,仿佛来自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那声音不像我,却又无比熟悉,像是我自己被剥离出来的一段灵魂,在黑暗中喃喃自语。
它说:“你从来就没好好用过我。”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骤停。我猛地抬手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镜中的我瞳孔放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窗外夜色浓重如墨,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像一个个孤寂的句点。整座城市仿佛陷入沉睡,唯有我与镜中那张嘴,在无声地对峙。
我不敢再看,转身欲走,脚步却在经过客厅时猛然顿住。
余光中,电视屏幕一闪。
我明明记得自己没有开电视。
屏幕漆黑,映出我模糊的身影,可就在那一刹那,我确信看到了一张嘴的轮廓——比我的大得多,嘴角几乎撕裂到耳根,皮肤绷紧如鼓面,牙齿森白整齐,排列得过于完美。它正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咀嚼空气,又像是在重复那句话:
“你从来就没好好用过我。”
我没有尖叫。喉咙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度捂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后退一步,撞上了茶几,玻璃杯倾倒,水渍在地毯上缓缓扩散,如同某种预兆的蔓延。
我逃进卧室,反锁房门,蜷缩在床角,拉起被子盖住头。黑暗中,呼吸急促,心跳如鼓。我想起小时候害怕打雷,总是躲进衣柜,以为只要看不见,危险就不存在。可这一次,危险不在外面——它在我的脸上,在我的嘴里,在我每天照镜子时都忽视的地方。
那一夜,我做了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镜中却没有我的脸。只有一张嘴,浮在虚空中,巨大、赤红、湿润,像某种刚从血肉中剥离的器官。它对我说话,用的是我的声音,却又不是我的语气:
“你用我说谎,用来迎合,用来沉默,用来微笑讨好不喜欢的人,用来吞咽委屈和愤怒。你说过多少违心的话?多少承诺?多少‘没关系’?你用我亲吻不爱的人,用我咀嚼不属于你的生活。你把我当成工具,当成面具,当成可以随意操控的零件。可我是你的一部分,是你与世界连接的桥梁,是你灵魂的出口。”
我跪在地上,想反驳,却发不出声。
它继续说:“现在,我要收回了。”
我惊醒时,天已微亮。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细长的金线。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嘴唇依旧在那里,触感真实。可当我起身走向洗手间,再次站到镜子前时,我发现——
我的嘴角,正缓缓地、不受控制地上扬。
那是一个笑。
不是我想笑。
而是它,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