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浦的海,是咸的。
不是那种浮在舌尖、一抿即化的咸,而是沉在骨缝里、渗进年轮中、经年累月腌透了的咸——像晒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紫菜,像埋在滩涂泥下三年的虾膏,像老渔民用粗盐搓洗三遍又晾在北风里吹裂的渔网绳。这咸味,不单浸着海水,也浸着人。
在霞浦话里,“咸田螺”不是指滩涂上爬行的软体动物,而是专指一类人:嘴紧、手紧、心更紧;省得理直气壮,抠得滴水不漏;一碗蛏汤里数得出几粒蛏肉,一包烟拆开前先掂三回分量,连咳嗽都要掐着秒数,生怕多耗半口肺里的气。他们不是穷,是“咸”——咸得发硬,咸得结壳,咸得连笑都像被盐粒硌着牙龈,只敢咧开半寸,不敢露齿。
我的姨丈,陈守业,就是霞浦城里最地道的一颗“咸田螺”。
他五十有三,个子不高,背微驼,常年穿一件洗得泛白的藏青工装外套,肘部磨出两片毛茸茸的灰茧,纽扣永远系到最上面一颗,领口勒着脖颈一道浅浅的红印,像条不肯松绑的咸绳。他不开车,不骑摩托,每天清晨五点整,推一辆二十八寸“永久”牌自行车出门,后座横绑一根竹竿,竹竿两端各挂一只铝制饭盒——左边盛着自家蒸的隔夜地瓜饭,右边是半碗咸菜配三粒虾皮。车轮碾过东关街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钝响,节奏精准得如同钟表匠校准过的游丝。
姨丈在县水产公司干了三十年仓库保管员。那仓库临海而建,砖墙沁着盐霜,铁门锈迹斑斑,门楣上漆皮剥落处,还隐约可见“1972年建”几个字。他管库,不单管货,更管“气”——货没少,但若发现空气湿度比昨日高0.3%,他必在值班日志里记:“潮气入仓,恐蚀铁钉,已启南窗通风一刻钟。”若有人借梯子登高取货,他必亲手扶稳,且要求对方脱鞋,只许穿他备在门口的旧胶靴——靴筒内侧,用蓝墨水写着三个小字:“限重68kg”。
我初识姨丈,是十二岁那年暑假,随母亲去霞浦小住。头一日傍晚,姨妈端上一盘炒海瓜子,壳青亮,肉肥厚,撒着细葱花,油光润泽。我夹起一颗,刚吮出鲜甜汁水,正欲吐壳,姨丈却忽然放下筷子,喉结上下一滚,声音低而平:“慢着。”
我僵住。
他伸出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拇指抵住掌心,其余两指蜷着,形如一枚微缩的田螺壳。他用这手势,在我眼前虚虚一划:“海瓜子,壳薄三分,肉占六分,汁水一分。你吮三秒,吐壳时带出半滴汁,算你赢。”
我懵然。
他不再看我,只将自己面前那盘海瓜子端近,左手依旧维持那枚“螺壳”手势,右手执筷,筷尖轻点壳缘,只听“嗒”一声脆响,壳自中线匀裂,他舌尖一抵,整粒饱满的肉便滑入口中,壳却纹丝未破,仍立在盘中,如一座空城。他咽下,才道:“壳不破,汁不流,肉不碎——这才叫吃。”
那一晚,我嚼了十七颗海瓜子,吐出十七堆碎壳,汁水洇湿了半张餐巾纸。姨丈只吃了九颗,盘中九枚青壳,完好如初,静卧于葱花之间,像九座微型的、拒绝融化的盐山。
后来我才懂,姨丈的“咸”,是从根上长出来的。
他少年时,父亲是船老大,在“八·二三”台风夜出海收网,船翻在礵礵岛外礁盘,尸首三日后才被潮水推回北礵码头。棺材是赊来的,棺木薄得能透光,钉子是姨丈蹲在铁匠铺门口,捡了三天炉渣里冷却的废铁钉,一枚枚磨平毛刺,再用砂纸蘸海水细细打磨。出殡那日,他走在灵柩前,赤脚踩过滚烫的沙砾,脚底烫起水泡,血混着盐粒往下淌,他没吭声,只把腰弯得更低,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住胸腔里那团烧得发白的咸火。
从此,他信两件事:一是世间所有东西都会被海风刮走,唯有盐粒能存下来;二是人若想活过潮汛,就得把自己腌成一块硬坯。
他娶姨妈,是经人介绍。媒人夸他“稳当、节俭、靠得住”。姨妈家境稍宽,陪嫁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一对搪瓷脸盆、还有三百斤早稻米。迎亲那日,姨丈没坐轿,也没雇车,只推着那辆“永久”自行车来,后座绑着一只藤编提篮,篮里是三样东西:一包粗盐(产自盐田公社)、一捆晒干的海带(自家滩涂采的)、还有一本硬壳笔记本,封皮用牛皮纸仔细包过,边角熨得平平整整。
姨妈掀开盖头,见他掏出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用铅笔写:“1978年9月12日,陈守业娶林秀云。收彩礼:无。收嫁妆:米三百斤(验讫,水分≤13.5%),收音机一台(试音正常,电池续航42小时),脸盆两只(无磕痕,搪瓷厚度≥0.12mm)。备注:盐与海带为聘礼,非赠予,属长期借用,待归还时按市价折算。”
姨妈愣住。媒人咳嗽两声,打圆场:“守业这是……实在。”
姨丈点头,认真道:“实在,就是不欠。”
婚后第三年,姨妈怀了表哥。产前检查,医生说胎位略偏,建议住院观察。姨丈骑车带姨妈去县医院,挂号费两毛,他摸出三枚一分硬币,排在窗口玻璃上,一枚一枚推过去,等护士数清找零。住院押金要三十元,他回家取钱,却只拎来一个旧饼干盒——盒底垫着油纸,纸上整整齐齐码着一百二十张一角纸币,每十张用棉线扎成一捆,线头打的是死结。护士数到第七捆时,手抖了:“陈师傅,这钱……潮。”
姨丈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方蓝布手帕,展开,里面是一小包粗盐。他拈起一撮,均匀撒在纸币上,又用布帕轻轻吸拭:“盐吸潮,纸不霉,钱不烂。”
护士怔住。姨妈在走廊长椅上捂着肚子,忽然笑出声,眼泪顺着太阳穴往耳后淌——那是她婚后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大笑。
表哥出生那天,霞浦下了三天雨。产房外,姨丈坐在塑料凳上,膝盖上摊着那本牛皮纸包的笔记本。他没记产程时间,没记婴儿啼哭几声,只在崭新一页上,用铅笔画了一幅极简的图:一个圆圈,圈内三点,圈外两条平行线延伸向右。下方标注:“1981年5月7日,子,重3.2kg。脐带长52cm。哭声分贝:78。备注:产房灯泡瓦数40W,耗电0.04度/小时,本次分娩共用灯3小时12分,合计耗电0.125度。按县供电局阶梯电价,应缴电费0.037元。”
他合上本子,抬头望向产房门。门开了,护士抱着襁褓出来,红皱的小脸,攥着拳头。姨丈伸出手,不是抱孩子,而是接过襁褓下垫着的那块蓝布尿布——他抖开,对着走廊顶灯细看,确认无血渍、无破损、经纬线未松散,才郑重叠好,塞进自己工装裤后袋。
表哥满月,亲戚凑份子办酒。姨丈负责采买。他去了三趟菜市场:头趟只看不买,记下每家摊主的秤砣误差;二趟称重比对,发现东头王阿婆的杆秤短了1.7厘米,西巷李屠户的猪油多称出二钱三;三趟才下单,专挑王阿婆缺斤少两最狠的那家,因“误差恒定,易控成本”。酒席摆八桌,每桌八菜一汤。他亲自盯灶,汤勺不离手——鸡汤里浮油必须舀净三次,第三次舀起的油,他倒进小碗,凝成脂膏后刮下,存在玻璃罐里,标签写着:“鸡油×27g,备用,煎蛋或拌面。”
酒至半酣,表叔喝高了,拍着姨丈肩膀笑:“守业啊,你这‘咸田螺’的名号,怕是要刻进霞浦县志里喽!”
姨丈没笑。他放下酒杯,用指甲轻轻刮去杯沿一圈水渍,才道:“田螺咸,才活得久。淡水螺,泡三天就烂。”
众人哄笑。只有姨妈低头,用筷子尖拨弄碗里一粒饭,良久,轻声道:“是啊……活得久。”
这话没人接。
后来,表哥读中学,学校组织去福州春游。每人交八十元,含车费、门票、午餐。姨丈送表哥到校门口,没说话,只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表哥打开,里面是八十张一元纸币,每张都用米汤浆过,硬挺如板,边缘裁得齐整,叠成方块,用黑线密密缠了三匝,线头打结处,贴着一小片干海带——防潮。
表哥嫌丢人,当众撕开信封,纸币哗啦散落。姨丈没弯腰捡,只静静看着,目光扫过每一张纸币的编号,最后落在儿子脸上:“编号尾数为‘8’的,共七张。你若花掉一张,回来我查账,少一张,罚抄《霞浦县志·物产卷》三遍。”
表哥涨红了脸,蹲下去一张张拾。风掠过校门口的木棉树,吹起几张纸币,其中一张飘向路边水洼。姨丈突然跨前一步,右脚精准踩住纸币一角,鞋底压着,纹丝不动。他俯身,左手仍维持着那枚“螺壳”手势,右手抽出一张纸币,垫在鞋底与地面之间,再缓缓抬脚——纸币完好,未沾半点泥水。
他直起身,把纸币递给表哥,指尖干燥,纹路如古陶器上烧制出的冰裂痕——那是常年翻检县志、拓印碑帖、摩挲海盐结晶留下的印记。表哥怔住,没接。纸币边缘还沾着一点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盐霜,在正午阳光下微微反光,像一小片凝固的浪沫。
姨丈没催。他缓缓收拢左手,那枚“螺壳”手势松开,掌心朝上,摊开一粒东西:半枚青灰色海螺,断口参差,内壁却泛着珍珠母贝才有的虹彩晕光。他拇指轻轻一推,螺壳滑入表哥掌心,凉而沉,带着潮气与时间共同腌渍过的微腥。“霞浦东吾洋产‘青口螺’,壳薄肉厚,渔民只取春汛头三潮所捕者。断口若见虹彩,必是活螺离水未逾两刻——你刚才弯腰时,袖口蹭掉校服第三颗纽扣,纽扣滚进排水沟前,我数了七秒。”
表哥喉结上下一动,终于攥紧螺壳,也攥住了那张纸币。风忽又起,木棉树抖落几团赤红绒絮,其中一簇粘在姨丈左肩——他未拂,任其停驻,像一枚小小的、燃烧的印章。
这时,校门内传来清越铃声。高三(2)班班主任抱着教案快步而出,目光扫过人群,忽然顿住:“陈工?您怎么……”她认出了姨丈腕上那块老式上海牌手表,表蒙已磨出细密划痕,但秒针仍走得分毫不差;更认出了他西装内袋露出的半截靛蓝布面——那是《霞浦县志》手抄本专用的靛青染布,三十年前县档案馆特供,如今全闽东仅存三十七册,编号尾数皆为“8”。
姨丈颔首,转向表哥,声音不高,却压过了蝉鸣:“你昨夜改了三次志愿表,把‘福建农林大学水产学院’换成‘某民办艺术学院’。我看了你书桌抽屉底层的素描本——画得不错,海带养殖场的浮筏线条有韧劲,但第七页右下角,你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他们说,画鱼不如卖鱼’。”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表哥发烫的耳根,“霞浦三万渔民,六百公里海岸线,八十七种经济藻类,三百一十二种可食用贝类。你画的不是鱼,是潮间带退去后,留在礁石上的生命年轮。”
表哥指甲掐进掌心,螺壳边缘硌得生疼。他忽然想起幼时跟姨丈赶海:退潮后滩涂如巨大砚台,姨丈赤脚踩进淤泥,弯腰拾起一只被遗弃的破陶罐,罐底刻着模糊的“嘉庆廿三年·盐课司验”字样。那时姨丈说:“旧物不说话,但编号会呼吸。”
此刻,校门口电子屏正滚动播放县里新推的“数字渔仓”宣传片,画面里无人机掠过紫菜养殖区,AI算法实时监测叶面光泽度。姨丈却从公文包取出一本硬壳册子——封皮无字,只烫着一枚凸起的螺形暗纹。他翻开第一页,是泛黄的1953年手绘海图,墨线旁批注蝇头小楷:“东冲半岛西侧,退潮露滩宽三百二十步,沙质含云母碎屑,宜殖蛏苗。”字迹与表哥素描本扉页的赠言一模一样:“致小屿:愿你笔下有潮声,心中有经纬。”
表哥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爸……您怎么知道我改志愿?”
姨丈合上册子,指腹抚过螺形烫印:“你撕信封时,指甲缝里嵌着铅笔灰——和你昨夜涂改志愿表时蹭到的同一种HB硬度。而你书桌右下角第三块地砖,有新鲜刮痕,长四点二厘米,是你踮脚够抽屉顶格时,运动鞋后跟无意划出的。我量过。”
他转身欲走,忽又停步,从衣袋掏出一枚贝壳哨子,吹出短促三音。远处木棉树梢,一只白鹭振翅而起,翅尖掠过校训石碑——“立身如礁,行思若潮”。
表哥低头,发现手中纸币背面,不知何时被姨丈用极细的针尖刺出七个微孔,排列成北斗七星状。而那枚青口螺断口虹彩深处,竟隐约映出微小字迹:霞浦县志·物产卷·贝类篇·第八条。
风静了。木棉绒絮缓缓坠地,像一场微型雪。表哥慢慢蹲下,将纸币与螺壳并排置于洁净水泥地,掏出手机,调出志愿填报系统。光标在“福建农林大学水产学院”上悬停三秒,指尖落下,点击确认。
他站起身,第一次直视父亲的眼睛。眼角的细纹里,似乎游过一尾银鳞小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