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海春潮
三沙湾的潮水退了又涨,涨了又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手,在霞浦县三沙镇的礁石与滩涂间反复摩挲。1979年冬至那天,寒潮裹着咸腥的海风扑向东壁岛,陈阿海蹲在自家低矮的土屋檐下,用冻得发红的手指,一遍遍数着竹篓里仅剩的七把干紫菜——那是全家四口人熬过腊月的全部指望。
紫菜,这海里长出的黑绸子,自古是三沙人的命根子,却也是捆住他们手脚的绳索。祖辈靠天收,春采头水,秋捞末茬,一季下来,晒场塌了、网帘烂了、台风掀了棚架,全凭老天爷脸色吃饭。阿海爹临终前攥着他手腕,枯瘦如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海啊……紫菜不是金子,是盐粒,咸得人咽不下,又离不得。”话音未落,喉头一梗,再没睁开眼。
那年除夕,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阿海娘把最后一小撮紫菜泡进陶罐,煮了碗清汤,浮着几星油花,飘着微腥的鲜气。八岁的女儿阿榕捧着碗,仰起小脸问:“阿爸,为啥别人家年夜饭有肉,我们只有紫菜汤?”阿海没答,只把碗沿凑近唇边,吹了三口气,等汤凉些,才递过去。他望着窗外墨蓝海面,远处渔火明明灭灭,像散落人间的星子,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转机来得悄无声息,却重若千钧。
1980年开春,县里来了位戴眼镜的干部,叫林振国,是农技站新调来的技术员。他踩着露水登岛,在阿海家晒场上蹲了整整三天。他摸紫菜苗附着的蛎壳,量潮间带的水深,记下每日日出日落时分,还掏出本子,画下歪歪扭扭的“筏式养殖”草图。“阿海哥,别总守着滩涂抢潮水了,”他指着海面,“咱们把‘田’挪到水里去——用毛竹搭架子,挂网帘,让紫菜在半米深的海水里长,光照足,营养好,一年能收三茬!”
阿海盯着那张纸,手心沁汗。祖宗规矩说,紫菜只认滩涂,离了泥沙,便是无根之萍。可林振国递来一包鼓鼓囊囊的塑料薄膜:“这是聚乙烯网帘,比竹帘轻一半,不腐不烂,晒干快,还能重复用三年。”阿海捏了捏,薄而韧,透着一股陌生的、工业时代的硬朗气息。
第一年试水,阿海咬牙赊了三副竹筏、二十张新网帘。春寒料峭,他带着两个弟弟,赤脚踩进刺骨的海水,肩扛手抬,在退潮后的浅湾里打下第一排毛竹桩。潮水漫过腰际,咸涩直钻伤口;牡蛎壳割破脚踝,血丝混着海水洇开。夜里,阿海就着煤油灯缝补网帘,针尖扎进指腹,血珠渗出来,他吮一口,继续穿线。阿榕蹲在旁边,用蜡笔在旧报纸上画:一艘大船,船头站着爸爸,船身写着“紫海号”。
头茬紫菜收上来那天,阳光慷慨倾泻。新法养的紫菜厚实油亮,叶片舒展如墨玉雕成,晾在竹竿上,风一吹,整片滩涂泛起幽微的紫光。收购站的老会计拨着算盘珠子,声音发颤:“阿海啊,这品相……按头水价,一斤一块八!”阿海没说话,只默默把钱揣进贴身衣袋,那叠毛票温热,熨帖着胸口,像揣着一小团不熄的炭火。
钱,终于开始流动了。
阿海用第一笔收入买了台“红灯牌”收音机。那晚,整个东壁岛都听见了《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旋律,从阿海家敞开的窗子里流淌出来,混着海潮声,撞在礁石上,又荡回来,一遍遍回响。第二天,晒场上多了五副新竹筏。
但真正的风暴,不在海上,而在人心。
1983年夏,台风“海燕”横扫闽东。狂风卷着巨浪,一夜之间,三沙湾三十多户筏式养殖的竹架被撕成碎片,网帘卷走,紫菜苗尽毁。阿海站在断桩残骸前,海风抽打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像刀刻。有人蹲在滩涂上嚎啕:“新法害人!还是老法稳当!”更多人沉默着,把泡烂的网帘拖上岸,堆成一座座黑色的小山。
阿海没哭。他拾起一根断裂的毛竹,用柴刀削平茬口,又翻出林振国留下的笔记本,翻到密密麻麻记录着“抗风试验”的一页。他找到村支书,声音沙哑却清晰:“支书,咱不拆筏子。改——把毛竹换成镀锌钢管,桩基打得更深,缆绳加粗三倍,网帘底下坠铅砣!今年损失,我阿海垫一半,明年收成,大家按新法分红!”
没人应声。阿海转身,默默扛起铁锹,走向最险的北礵岙口。那里水急流漩,历来无人敢设筏。他独自一人,在退潮时分,将一根根钢管深深揳入海底岩缝,焊工师傅连夜赶制的钢制浮筒,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银光。阿榕和几个半大孩子,每天放学后就去捡鹅卵石,装进麻袋,沉入网帘四角——那是她想出的“石头锚”,笨拙,却无比踏实。
第二年春天,当其他养殖户还在修补旧筏时,阿海的“北礵一号”已悄然铺开。台风再来时,它只是微微起伏,像一头伏在浪里的鲸,脊背沉稳。风停潮退,阿海的紫菜完好无损,油亮厚实,竟比往年早十天上市。收购价飙升至两块六一斤。这一次,晒场上不再是沉默,而是此起彼伏的铁锤敲打钢管的叮当声,是妇女们飞针走线缝制新网帘的窸窣声,是孩子们追逐着喊“阿榕姐,你家石头锚真管用!”的清亮童音。
紫菜,开始有了名字。
1986年,阿海注册了“三沙湾”商标。他请县文化馆的老师傅题写匾额,墨迹淋漓:“海为田,菜作金”。匾额悬在新建的砖瓦加工厂门口,下面流水线上,女工们正将紫菜分拣、切丝、真空包装。机器轰鸣声取代了昔日单调的刮板声。阿榕已长成利落姑娘,戴着白手套,在质检台前用放大镜检查每一片紫菜的完整性。她不再画船,而是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水分含量≤5%,蛋白质≥28%,藻胆蛋白检测合格率99.7%……
变化最深的,是人心。
阿海记得清楚,1992年深秋,村里最倔的老渔民吴伯,一辈子骂新法“不敬海神”,却在儿子高烧不退、急需钱送县医院时,攥着阿海塞给他的五百块钱,枯槁的手抖得厉害。阿海没提钱,只指着窗外:“吴伯,您看那片筏子,是我替您家搭的。今年头茬,算您的。”
吴伯没说话,转身走了。三天后,他扛着自家祖传的檀木刮板,来到加工厂,一声不吭,坐在角落,用砂纸一遍遍打磨刮板边缘。从此,加工厂最精细的“头水紫菜”刮制,只由吴伯经手。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紫菜,动作轻得像怕惊醒婴儿,刮下的紫菜片薄如蝉翼,透光见影。
时代奔涌向前,浪潮一层层推高三沙的岸线。
2001年,阿海把加工厂交给阿榕,自己带着几位老把式,成了“三沙紫菜产业协会”的首任理事长。协会章程第一条写着:“凡入会者,须无偿传授筏式养殖技术,并为新入行者提供三个月技术指导。”阿海亲自编写的《三沙紫菜海耕十二月令》,印成小册子,发到每家每户。里面没有空话,只有“三月惊蛰,网帘下水前须用石灰水浸泡三日以防霉变”、“七月流火,每日须测表层水温,超28℃即增氧”这样钉子般扎实的句子。
阿榕则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她跑遍福州、上海、北京的超市,发现货架上的紫菜,要么是廉价散装,要么是贴着洋标签的进口货。“咱三沙的紫菜,氨基酸含量比日本同类高12%,为什么卖不出身价?”她咬着笔杆,在灯下画出一张张设计图。最终,“海韵·三沙”礼盒诞生了:靛青瓷罐盛装,罐身手绘东壁岛晨曦与紫菜筏阵,内附二维码,扫码可见阿海在滩涂上教孙子辨认紫菜苗的视频。第一单出口订单来自新加坡,客户邮件里只有一句话:“你们的紫菜,有阳光和海风的味道。”
2012年,三沙镇建起全省首个“紫菜产业文化园”。入口处,矗立着一座青铜雕塑:一位老渔民与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博士并肩而立,脚下是波浪形基座,基座上镶嵌着三片真实的紫菜标本,经过特殊工艺处理,历经十年仍保持着初采时的柔韧与光泽。雕塑旁的铭牌刻着:“1979-2012,从滩涂抢收,到深海耕牧;从果腹之需,到富民之业;变的是工具与规模,不变的是俯身向海的虔诚,与向上生长的韧劲。”
阿海常去园里坐坐。他喜欢坐在观景台上,看脚下绵延数公里的紫菜养殖区。夕阳熔金,万顷碧波之上,无数筏架如棋盘铺展,网帘在余晖中泛着细碎金光,仿佛大海披上了一袭流动的紫金锦缎。远处,新落成的冷链物流中心灯火通明,集装箱卡车有序进出;近处,民宿的灯笼次第亮起,游客举着手机,镜头对准这壮阔的“海上田园”。
一个周末,阿榕带着五岁的儿子小屿来。孩子挣脱妈妈的手,跑到栏杆边,小手指着海面,奶声奶气:“阿公,那些黑黑的,是海里的稻子吗?”
阿海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被阳光晒暖的海浪。他蹲下身,把孙子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对喽,小屿,那是海里的稻子,是咱三沙人种出来的太阳。”
小屿咯咯笑起来,小手挥舞:“我要种好多好多!种满整个大海!”
“好!”阿海的声音洪亮,惊起一群白鹭,掠过紫菜筏阵,飞向燃烧的晚霞深处。
暮色渐浓,海风送来熟悉的、微腥而清冽的气息。阿海从怀里掏出一个旧铁皮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几片早已风干、却依旧乌黑发亮的紫菜——那是1979年除夕夜,他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海粮”。他拈起一片,轻轻放在小屿掌心。孩子好奇地凑近闻了闻,忽然仰起小脸:“阿公,它香!像……像阳光晒过的味道!”
阿海没说话,只是把孙子搂得更紧了些。他望向海天相接处,那里,最后一道金光正缓缓沉入水线之下,而东方天际,已悄然浮起几粒清冷的星子。海潮永不停歇,一浪推着一浪,涌向岸边,又退向深蓝。
三沙湾的紫菜,从来不是被动等待收割的作物。它是渔民们用脊梁撑起的筏架,是女人在灯下缝制的坚韧,是孩子用鹅卵石压住的信念,是技术员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公式,是老渔民打磨刮板时低垂的眼睫,是研究生实验室里跳动的数据曲线,更是此刻,小屿掌心里那一片薄如蝉翼、却承载着四十年光阴重量的紫黑。
它从滩涂走向深海,从糊口走向品牌,从个体挣扎走向集体奔赴。它不单是海藻,是霞浦人写给大海的契约,是时间在咸涩里酿出的蜜,是改革开放的春潮,在闽东海岸线上,以最朴素、最蓬勃、最不可阻挡的姿态,一寸寸漫过贫瘠,最终,将整片海湾,染成一片浩瀚而温厚的紫。
潮声如诉,亘古不息。而紫菜,年年岁岁,在浪尖上舒展,在阳光下凝练,在时光里沉淀——它静默,却比任何宣言都更铿锵;它柔韧,却比任何钢铁都更恒久。它只是生长,向着光,向着水,向着人未曾停歇的双手与目光,向着那被一代代人用汗水与智慧,一寸寸亲手丈量、一寸寸亲手点亮的,属于自己的、辽阔的、丰饶的——小康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