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饭

晚饭后，我信步踱出家门，晚风轻拂，带着初秋的微凉与桂花的淡香，不经意间抬眼望去，竟见我家楼下那片空旷的水泥场地，被暮色温柔地笼罩着。一对中老年夫妻正悄然架起一口黝黑的铁锅，灶台简陋得令人心酸——几块粗糙的柴片在干枯的杂草间噼啪作响，火苗跳跃着舔舐锅底，袅袅升起的炊烟如轻纱般缠绕在渐浓的夜色里，时而舒展如云，时而扭曲似雾，在空旷处肆意弥漫开来。他们神情专注，毫不顾忌周遭的目光，只求那一缕青烟能载着渺茫的祈愿飘向天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灶台，凌空中弥漫着一种我行我素的狂放与疏离，那姿态既显出几分悲凉的执着，又透着难以言喻的孤傲。

这“煮乞丐饭”的陋习，实乃闽东偏远山乡流传已久的愚昧行径。据闻，其源起于旧时贫瘠之地，人们迷信能通过乞讨七户人家的残羹冷炙，在露天野地里生火煮食，妄图以此驱散缠身的霉运，换取虚无缥缈的时来运转。细究其理，不过是将生活的困顿归咎于玄虚的厄运，用乞来的杂粮混煮一锅浑浊的“乞丐饭”，在烟熏火燎中寄托荒诞的希冀。这哪里是求福？分明是蒙昧心灵的自我麻醉，是文明长河中一粒顽固的沙砾，折射出落后观念对理性的侵蚀。我曾听闻乡野老人讲述：昔日饥馑年间，村人病痛频发，便归咎于“鬼祟作祟”，遂聚众乞米煮饭，以为神灵见此虔诚，必降恩泽。殊不知，这陋习非但未能消灾，反将邻里间的温情撕扯得支离破碎——七家之米，本是施舍的善意，却被扭曲为交易的筹码，让本就脆弱的互助精神蒙上功利的尘埃。如今，这陈腐的仪式竟悄然蔓延至城市边缘，在整洁的小区里上演，宛如一场不合时宜的荒诞剧，令人扼腕叹息。

我不解其意如何，然目睹此景，心中翻涌起难以平复的波澜。那空旷处炊烟四溢，灰烬如细雪般随风狂舞，呛人的焦糊味钻入鼻腔，弥漫在清新的晚风中，给本该宁静的小区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阴翳。烟尘所及之处，孩童咳嗽掩面，老人皱眉掩窗，花草叶片上覆满污浊的微粒，连月光都显得浑浊不堪。这哪里是祈福？分明是将自己的祈愿粗暴地驾驭在他人的不幸之上——以污染空气为代价，以邻里的健康为祭品，妄想换取一己之安。倘若神灵真有知觉，岂会容许这般损人利己的行径得逞？天道昭昭，向来佑护仁心，而非纵容贪婪。古语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他们焚烧的不仅是柴草，更是对公共道德的践踏，对自然馈赠的亵渎。试想，若人人效仿此法，将私欲凌驾于公序良俗之上，城市岂不沦为烟尘弥漫的炼狱？文明的根基，本应建立在相互尊重与共同守护之上，而非以他人的苦难为垫脚石，攀爬虚幻的幸福阶梯。

遥想孔圣人在两千五百年前的谆谆教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寥寥八字，如黄钟大吕，震古烁今。这不仅是道德的金律，更是文明的基石——推己及人，方显仁者胸怀。老子亦在《道德经》中洞悉天机：“无为而治”，“道法自然”，字字珠玑，指引后世当顺应天地节律，莫要强横妄为。自然之道，贵在和谐共生：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万物各得其所，方成宇宙大美。若强求一己之私，逆天而行，终将招致反噬。譬如这炊烟扰人，正是对“道法自然”的背离——天空本应澄澈，却被人为污浊；空气本应清新，却遭恶意侵染。古人深知“天人合一”之妙，伐木取薪必留幼株，捕鱼狩猎必设休期，只为留一线生机予自然喘息。反观今日，有人却以陋习为名，肆意挥霍环境，岂非愚不可及？尊重自然，非是软弱退让，而是智慧的谦卑；唯有心怀敬畏，方能赢得福报的垂青。损人利己者，纵得一时侥幸，终将陷入心灵的荒漠，何来安详可言？历史长河中，多少王朝因涸泽而渔而倾覆，多少文明因贪婪无度而湮灭，殷鉴不远，岂容轻忽！

窗外的炉子依旧燃烧着熊熊火焰，火舌贪婪地吞噬着柴薪，在夜色中投下摇曳的暗影。我凝望着那团炽热的光亮，除了浓稠的煤烟如黑蟒般升腾，再也看不到一缕纯净的希冀——烟雾深处，只有虚妄的执念在飘零。这景象令我忆起幼年时老家的土灶旁。那时炉火是松枝与枯叶堆砌的，火焰温顺如金鱼摆尾，青烟裹挟着山野的草木香，袅袅升腾，在茅草屋顶下织出一片朦胧的暖光。母亲总盘腿坐在蒲团上，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发顶，絮叨着“火神赐福”的古老传说。灶膛里柴薪噼啪作响，火星溅落如星子坠地，映得她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我蜷在她膝头，看火光将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幻化成奔跑的鹿与飞翔的鸟——那微光虽弱，却足以点燃整个寒冬的梦，仿佛明日定有新雪覆满山岗，有糖葫芦的甜香在巷口招摇。如今窗外的炉火却只剩煤烟如墨，粗暴地撕扯夜空，连风都裹挟着铁锈的苦涩。或许，是离乡的路太长，磨钝了感知暖意的神经；又或许，是城市的霓虹太亮，灼伤了仰望星空的眼睛。那团曾托起童稚希冀的火焰，终究在现实的灰烬里坍缩成执念的残骸，飘零无依，再寻不回一粒纯粹的光。

在浩瀚的芸芸众生之中，我们或许只是平凡的尘世一粟。无论在这纷繁世界停留的时光长短，都不应留下矫揉造作的虚妄与无谓的纠缠，而应悄然播撒下温暖的足迹与真挚的感恩。人生的意义，在于以丰盈的心灵填补生命的空白，成就那份洒脱自在的悠然境界；自己的生活需亲手筑就，幸福需用心雕琢。人生本是一场静水流深的修行，唯有秉持豁达从容的态度与深邃澄明的领悟，方能活好这一程充满诗意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