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二嫂初次到我家相亲看家的场景,像一帧泛黄的老照片。那天午后,斜阳将田埂染成暖金色,五六个身影沿着田埂蜿蜒而来。一行人进了堂屋,父亲笑着吩咐二哥给客人倒茶。二哥许是紧张,唯独漏了角落里的那位姑娘。父亲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提醒:“怎么不给她倒?”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我看见她穿着蓝布衫,正仰着头,目光落在西边墙上的《红灯记》剧照上——李铁梅高举红灯,眼神坚毅。剧照下的木床,是我每晚安睡的地方,此刻静默地见证着。多年后,当我和二嫂聊起这段往事,她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脸颊泛起羞涩的红晕。
二嫂嫁进家门后,家里注入了一股鲜活的生命力。添丁进口的喜悦,让沉寂的小院整日萦绕着孩童的欢笑。彼时我尚在求学,肩头的家务和农活担子不知不觉轻了许多。假期里照看侄儿侄女成了日常。虽说有时被哭闹声搅得头疼,但看着孩子们天真烂漫的模样,那些琐碎的烦恼也化作了甜蜜。
大哥、二哥分家后,有个周末我放学回家,撞见二嫂家三四岁的小女儿正歪着脑袋,对在房里看书的弟弟说:“小叔,看,大伯吹口琴好累啦!你不去帮忙呀!”那副小大人的模样,逗得满屋子人忍俊不禁。笑过之后,心中满是触动。那些我不在家的日子,哥嫂定是默默帮衬着家里的农活。
二嫂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干人。操持家务,她手脚麻利,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干起农活,更是一把利刃出鞘般利落。秋收时节,她身姿矫健,双手翻飞,稻秆在她掌心成为听话的孩子,一抱接一抱整齐放倒,眨眼间就捆成扎实的稻垛。田埂上的乡亲们纷纷竖起大拇指。
每年秋日,她从娘家归来,粗布巾里总是包着满满当当的大红枣。那些饱满红润的果实,对我们这群孩子来说,是世间最珍贵的馈赠。姐姐弟弟年长,家中房间紧张,我便成了“游击队员”。放假回家,大半时间都窝在二嫂家,即便玩到月亮爬上树梢才回去,她也从不抱怨,总为我留着一盏暖黄的灯。逢年过节,她惦记着孤身一人的叔父,早早备好酒菜,硬是把他拉到家里,热热闹闹吃上一顿团圆饭。
记得有回和二嫂走亲戚,半路遇上村里的“老与子”。我下意识想躲开,可二嫂却迎上去。“这是小菱角啊?”“老与子”指着二嫂的碎花褂子问。二嫂点点头,耐心答道:“对,是小菱角,好看吧?”我望着她温和从容的模样,心底满是敬佩。
二嫂的灶台,总能变出人间至味。工作后每次返乡,我最爱往她家跑。父母离世后,这里成了我心灵的港湾。逢着雨雪天,那段泥泞的小路是回家的阻碍,二嫂早就让二哥踩着胶鞋来接,还招呼附近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饭桌上,热菜冒着火气,酒香混着欢声笑语,恍惚间又回到了儿时。临走时,她往我们手里塞满新鲜蔬菜、腌制咸菜,沉甸甸的,全是牵挂。
如今,二嫂已鬓染霜雪,儿女们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家乡拆迁后,大家搬进了敞亮的安置房,距离近了,我和妻子也常去串门。坐在崭新的客厅里,吃着二嫂亲手腌的小菜,那盏暖黄的灯,那种熟悉的味,是二嫂用她一生的勤劳与爱,为我们这群离散的亲人,守护住的、最后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