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父亲去世三十周年,总想写点文字纪念他。家乡习惯,我喊他“二爷”。
二爷和母亲拉扯大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孩子,一生辛苦操劳。感情上亲近母亲多些。对二爷,小时候崇拜,长大些排斥,现在多是理解、追思、怀念。
二爷没上过一天学,解放后当上村支书,能读写简单字句。他深知没文化的苦,支持我读书。家境紧,他省出钱,陆续给我买了支“新农村”钢笔,还有本“小人书”。生产队里同龄人中,我是第一个有这些“奢侈品”的,很让我得意。这大概就是我崇拜他的开始。
后来两件事,让我对他有了隔膜。
头一件是二哥当兵。那时参军,既是光荣,也是农村孩子的一条出路。二爷是支书,怕推荐自家孩子影响不好,硬把名额让给了别人。我难理解。
第二件是选宅基地。大哥二哥成家要分户建房,许多人劝二爷选村后那片“大地”——平坦开阔,用水便利。二爷说:“我是支书,多少眼睛盯着?我选了,别人都要上去占好地,多好的耕地就糟蹋了。这头不能开。”结果他选了村西北角“小岗头”旁的一块荒地。“小岗头”是乱坟岗,荒坟七八座。这块地狭小,新屋盖起,离最近的坟头不过二三米,门前的晒场都难以伸展。房子挨着坟,我心里发怵,天黑后好久都不敢去他们家。后来二爷退下来了,就有五六户人家在“大地”上建了宽敞的房院,让人眼热。
他总是把“站在别人的立场看问题”、“站在大局看问题”、“注意社会影响”挂在嘴边。零零星星的事多了,我渐渐生出排斥。明里不敢顶,暗里希望他知道自己错了。机会在1986年春节来了。大年初一,天不亮二爷穿戴整齐,催我跟他“开大门”。我的任务是放炮仗。那时过年俭省,我家就一挂长鞭,三个“二踢脚”。我刚拿起家里叉草的“洋叉”想挑开鞭炮,二爷厉声斥道:“瞎搞!一大早就想‘出岔子’(洋叉谐音)!”我噤声跟出去。天刚蒙蒙亮,寒气料峭,远近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满是火药味儿。二爷点香,肃立,神情庄重。我用香火点“二踢脚”的引信,火花滋滋跳到头,那“二踢脚”竟无声无息,哑了。二爷脸色一沉,扭头就进了屋。剩下的我一点就炸。那次哑火的炮仗成了他心头不祥的预感。那年有亲戚来拜年,他忧心忡忡提起这事:“我看我伢子今年(高考)够呛。”亲戚劝他别多想。结果那年我考上了警校。他知道后很高兴,我对他说:“二踢脚哑了,跟我的命有啥关系?”他脸有些红,竟笑了:“图个吉利呗,不都是为你好,为家好。”
虽然他承认了错误,我感觉气顺了点,我毕业分配的事又让我受打击。我有个姑妈在合肥,是厅级干部。我警校毕业时,想让父亲找姑妈帮帮忙,让我留在合肥工作。可父亲却说:“现在都是凭本事吃饭,还拉关系走后门?回家工作也不错,关键是自己要好好干。”我听了这话,说得我既无语,又无奈。心里又气又急,觉得父亲太迂腐了。
我上班的地方离家不太远,但看他不多。工作忙是一面,哥姐住得近能照应。二爷总让我把公事放前头。他查出肺癌已是晚期,终老在乡下老屋。最后的日子,退伍在家的弟弟照料他。去世前两天我回去,竟是最后一面。他裹着薄被,歪在枕上,头发灰白凌乱,眼窝深陷,脸色灰暗中带点异样的红。他神志不清,问工作,问怎么来的。想问孙女,张张口却叫不出名字,眼里忽地闪过温柔,茫然低语:“透熟的人啊?想不起啦…”我猜他是想见孙女,忙说:“丫头在她外奶家,过两天带来。”他似乎觉出是敷衍,泪水淌下来。我赶紧帮他擦:“二爷,没事的,会好。”他大概已无力说话,手指颤巍巍指向我的左袖口。我一看,袖扣连着线头耷拉着。“回去就缝,不碍事。”我说。不料这是最后对话。
如今,不止是未尽孝的遗憾,更多领悟了他的苦心。每当事务繁杂、矛盾纠葛、心绪难平时,总能感到他鼓励的目光。父之美德,儿之遗产。就像那枚松动的袖扣,即使线头拖曳,也记得要缝上。守住规矩,做好本职,也许是对他最像样的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