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里,家乡总有着 “打火把” 的老习俗,那是孩子们能在野外肆意玩火的好时候。弟弟那时才五六岁,小小的身子绷着劲儿,费力地举着支小火把。看着火光里流淌的光与热,那便是他替夜空中静静悬着的月亮,写下的最滚烫的注脚。
我们一群孩子,笑着、喊着,在晒场和塘埂上撒欢儿跑。脚下的路明明是日日走过的熟悉模样,可在火把跳动的光里,却透出几分新鲜的、晃悠悠的陌生。风从耳边掠过,裹着禾秆燃烧后淡淡的焦香,还掺着晚秋夜里清冽的露水气息。我们就那样跑着,没有什么缘由,只是为了奔跑本身那份纯粹的、像火一样燃着的快乐。
跑得浑身热烘烘地回到家时,父亲早已在院子里摆好了赏月的桌椅。那年月没有月饼,母亲便从灶间端出了她忙碌半晌的成果 —— 红糖炒元宵、烀得软糯的花生和菱角。元宵裹着一层琥珀色的糖衣,亮晶晶的像披了件铠甲,一口咬下去,甜味扎实得能漫到心里。烀花生和菱角平时难得吃到,我们急着用手剥、用筷子夹,满院子都是细碎的欢喜声。
父亲呷了口茶,笑着问弟弟:“跑了一晚上,赏着月亮了吗?” 弟弟抬起头,小手指上还沾着糖渍,却笃定地指着天上那轮满是清辉的月亮说:“月亮会奔跑。”“哦?” 父亲来了兴致,追着问,“月亮怎么会奔跑呢?”“我举着火把跑,月亮就跟着我一起跑呀!” 弟弟眼里闪着光,在院子的灯光下亮得格外明显,那是种好似发现了宇宙间最大秘密的、纯粹的惊喜。我们听了都笑起来,笑声软软地在院子里漾开,混着红糖的甜香、花生的暖香,连周围的空气都好像跟着欢喜地轻轻颤动。
那时的月亮,多慷慨啊!它的清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像一大匹凉滑的素绸,不偏不倚地铺满了整个院落、整片田野,也铺满了我整个童年的梦乡。
可如今,父母都已不在了,那间曾回荡着我们笑声的老屋,也早已没了踪影。我们搬到了城市里,被规整的马路、林立的高楼,还有彻夜不熄的霓虹框着、规训着。中秋的夜晚,窗外是车流不息的喧嚣,那是另一种热闹,却终究是别人的热闹,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与我无关。站在阳台上往外望,天空被高楼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月亮怯生生地、孤零零地悬在楼宇的缝隙里,像一枚被遗落的、不怎么光亮的旧银币。没有火把,没有红糖炒元宵,更没有人会笑着问我 “赏月的感觉怎么样” 了。
但月亮终究还是那轮月亮。它从故乡的屋顶,慢慢移到了我办公室冰冷的玻璃幕墙外。许多个加班到深夜的时刻,我抬起头,总能看见它静静地悬在那里,不离不弃。我驾车穿过这座城市光怪陆离的街道,从后视镜里,也总能瞥见它的影子,默然地跟着我,一路向前。
这时我才忽然懂了弟弟当年说的话。
这漫长又匆匆的人生路上,我们何尝不都是一直举着火把奔跑的人?为了生计,为了事业,在钢筋水泥筑成的丛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而父母、故乡,还有那些无忧无虑的夜晚,便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最明亮的那支火把。后来,火把熄了,举着火把的人也散了,可那轮跟着奔跑的月亮,却一直都在。
它见过我所有的奔跑,见过我所有的狼狈,也见过我所有的坚持。它是从不提问的父亲,是从不多言的母亲,是我遗落在时光那头的、整个童年的辉光。它什么也不说,只是跟着我、陪着我,用它亘古不变的、清寂的轨迹告诉我:你尽管跑吧,我一直在这里。
